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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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夜 (第1/3页)

    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如果运气好,歇脚屋那盏灯一定亮着。多少年了,无论你是赶夜路还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过铁鸡岭,那盏灯就像航标一样亮在远方,一看见灯光,再迷茫的心也刷地亮了。

    大雪是两天前封的山,林区的雪就是这样,下起来铺天盖地,转瞬间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一到腊月根,正是雪疯狂的时候,猛兽一样的大雪会把整个林区封死,进不来,也出不去。为赶回家,外出挣钱的汉子们不得不提前动身,抢在大雪封山前回来。

    孟天林是迟了,他没法不迟,一想起回家时的艰难,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还好,总算回来了。命还在,力气还在,孟天林顾不上歇缓,就连路过二道梁子,也没能在山林嫂那问暖脚店歇缓片刻,那可是汉子们梦牵魂绕的地儿啊。山林嫂专为他们这些外出归来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区汉子备下好酒好菜,被窝儿暖得就跟自家热炕一样,更有那不知从哪弄来的年轻妹子,只要舍得掏钱,她会给你连魂儿一起暖走。孟天林是无缘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说要是耽搁一夜,这冰山一样的雪岭就将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岭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气一样,雪岭真要封死,少则半月,多则三两月不止,人是断然没力气爬过去的,只能眼巴巴等着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要不林区人怎么叫这断魂岭呢。

    孟天林深吸口气,他估摸着快到铁鸡岭顶了。翻过三道梁子时,他摔了一跤,差点滚下雪岭,黑糊糊的夜晚笼罩着山林,四周苍茫一片,很难辨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凭着感觉迈动步子。偏巧那时起了风,先是一种低沉的呜呜声,粗壮有力,像洪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当风来到头上时,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心脏发抖。所有的树木都在风中剧烈地狂舞,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一边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摇动,有巨石般的雪块轰隆隆地滚下来。真正的暴风雪来了,孟天林为躲避一块飞滚而下的雪块,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跟雪块一起滚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报应。那一刻孟天林想起这个词,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有谁能逃过呢,索性眼一闭,把一切交给上苍,听天由命吧。要是上苍注定要这么快收他回去,不让他跟心爱的山妹见一面,不让他最后搂一次疼爱的儿子,他也只能认命了。还好,孟天林让一棵树挂住了。这是一天里两次让树挂住,也许命不该绝,也许山神念他可怜,向上苍求了情,让他跟妻儿过一个团圆年。一想起妻儿,孟天林浑身的劲来了。他挣扎着从树上跳下来,还好,腿没断,脚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没掉。孟天林摸摸怀里的东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动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趴在雪地里,冲山神磕个头,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过个团圆年,见见我那三个月就扔下的儿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猛灌几口。林区的汉子都知晓,走这样的雪路酒是断断不能少的,否则纵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冻死,冻成一根冰雕,树一样永远地留在雪岭上。几口青稞酒下肚,胃里果然腾起一股热浪,跟着身子热起来,孟天林活动活动筋骨,又开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岭,孟天林感觉眼前一片模糊,雪岭像个困兽,陌生、狰狞。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不在了,地动山摇,雪块飞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进了地狱。孟天林感到有无数个小鬼拿着勾命牌,跳来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绝望地大叫一声,险些要倒在雪上了。后来他渐渐平息住自己,不让思想有一丝幻觉,他努力地摇摇头,把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开始一门心思想山妹,想只抱过三个月的儿子,这办法果然灵,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苍苍的,埋在雪地里,孟天林仔细辨认半天,虽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还是有白灿灿的光亮发出。

    靠着记忆,孟天林尽量往东走,他记得铁鸡岭的路口在东边一块巨大岩石下,那块岩石是从来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狂风会在瞬间将雪卷到岭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灯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已灌满了雪,能感觉出雪融化时带给肌肤的那种快意,这就证明脚还未被冻僵,身上的皮袄硬得像钢铁一样,一动就发出生硬的脆响。孟天林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路,身体的热量不多了,要是困在这雪夜里,死是唯一的路。

    这时野猪坡下的那盏灯哗地在心里亮起来,泥巴小屋里的柴火也在噼啪作响,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围在火炉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带给他通体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样的火苗,恨不得纵身一跃,熔到那久违的浓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区人专有的,每个村落都有,盖在离村落十几里路的山坳处,一到冬季,就派专人守候,备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袄,还有暖身的烈酒、热腾腾的姜汤、干粮,运气好时还能碰到刚煮好的野鸡或者羊排,就着大葱喝一碗漂着油花的鸡汤,啃下几块大骨头,再冷的寒气也逼出来了,然后捧着青稞酒,围坐在炉火前,听守夜人说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没了,换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还有林区人浓烈的爱。多少年来,林区人就靠着这泥巴小屋,靠着熊熊的柴火,让风雪中夜归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乡的呼唤,感受到家乡的可亲,在这里歇过脚暖过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坦坦地踏上归家的路。

    孟天林记得,走时泥巴屋守夜的是德胜老汉。那是林区有名的汉子,年轻时打一手好猎,再凶猛的猎物只要让他瞄上,阳寿算是尽了,可惜现在没猎物了,不仅狼和山熊没了,连兔子都绝了迹。德胜老汉一身好力气,就是孟天林这样的青壮劳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林区禁止伐木,德胜老汉是不会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气不允许他闲着。可惜最能证明他的两样现在都不能继续了,德胜老汉只能泄气地守在雪夜里,给往来的过路人提供一间热腾腾的小屋,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德胜老汉要是讲起来,能把你的腿拴住,荤的素的,一到他嘴里,全都成了真的,再要紧的事,你也得放脑后,只有全身的血鼓胀了,心脏的脉搏加快了,讲得你浑身的每个骨节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皑雪中。因了这点,野猪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守夜屋,汉子们都渴望在这儿歇脚,跟德胜老汉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来。

    真正的风雪交加,狂风怒吼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脸上,裹在羊皮头罩里的脸早木了,感觉不到疼,眉梢上结着硬铮铮的冰溜子。孟天林走几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溜子,要不眼睛就让冰溜子冻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离开的林区,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后,靠山吃山的林区人一下没了着落。木是断然不能伐了,上头管得紧,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说伐了也没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头才能变成钱,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让武警把住了,集市上卖木头也得县里批的手续,这些都不是林区人能做到的。林区人的生活只能靠几亩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长青稞,再长不出别的。林区人不得不跑远处谋生,挣了钱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计过,去双龙沟挖金子来钱快,挖个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问题的,纵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给山妹盖林区最好的房子,然后养一群牦牛,天天骑着牦牛行走在白云绿山间,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这样描绘时,山妹会出神地偎他怀里,眼睛瞪得跟月亮一般大,里面流着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们那个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讨到这样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顿,要他一年回来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说这话时把脸紧紧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双手抚住他隆起的腱子肉,一口一个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这样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响起来,脸热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样,他的呼吸会在瞬间粗壮、有力,搂住山妹的手箍子样变紧,直到把山妹完全贴他胸膛上。接下来山妹会像雪一样在他身体里化开,变成一汪水,柔软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回,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回,身体深处会有一声狼嗥发出,震彻山谷。

    孟天林没想到,他会一去三年,而且差点把命搭在双龙沟。

    双龙沟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这样的沙娃们的地狱。孟天林一头扎进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柜长得跟牛一样,挑选沙娃时他显得亲切和蔼,慈祥地拍着孟天林的肩膀,***,好好跟我干,保你发大财,可真给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们一天十五个小时在井下,赤条条下去,赤条条上来,五个手持铁棍的保镖在他们出井时要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体,连肛门也不放过,生怕他们把沙金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要是真让发现了,那顿铁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个半死,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孟天林就亲眼见过一个沙娃,井下捡了颗沙猴子,足有二两,舍不得给掌柜,硬是塞到肛门里,结果让保镖抠了出来。他被吊起来,身上淋上盐水,一铁棍下去,皮开肉绽。那沙娃活生生让打断了腿,掉着一条瘸腿还要给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来,就会从骨头缝里发出一道寒气。沙娃们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说话,睡在一个被窝里跟杀父仇人似的,掌柜的会用各种计谋教唆着沙娃们互相检举,检举成功的会奖给一个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后饱吃一顿羊肉。要是三个月还不检举,掌柜的会亲自叫你去,拿一根烧红的铁丝烫着你的舌头,问你是不是天生是个哑巴。那时候掌柜的女人会露出很白的牙齿冲你媚笑,往往会是两个或是更多。这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侍候掌柜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样。在掌柜的穷凶极恶的淫威里,她们会冲你缓缓伸开腿,把大腿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约约透给你、诱惑你,让你经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铁丝烧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发出的暗香里,你的神志会渐渐迷离,偏离你的思想,你会不由得被掌柜控制,最后成为他伤害难兄难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过逃跑,有一次他都差点成功了。趁着双龙沟发大水,掌柜的只顾救被大水淹没的金矿,孟天林赤足跃上山野,躲命兔子样奔跑起来。双龙沟是好进难出,定期的班车一月一趟,把急于发财的沙娃们从一百公里外的镇子上拉进这座神秘的山谷,交给提前定好货的金掌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没哪个司机敢自作主张带走一个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一百多里的山谷空无人烟,赤条条奔跑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听着野兽在丛林深处发出吼叫,双腿不由得发颤。更可怕的是随时从天而降的追兵,他们往往比狼还凶狠,掌柜的早用大肉大酒还有大**女人喂出他们一身狼性,只要让他们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尽管侥幸得很,没让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没头没脑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绝望地发现,他又跑回了双龙沟。站在了滚滚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头栽进双龙河的想法,就连山妹他也不去考虑了。孟天林打算纵身一跃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个被窝睡的沙娃。事实上他刚逃走的一瞬,这沙娃就急着向掌柜报告了,只是掌柜的忙着救矿,没顾上。这种报告不但能得到女人,还有可能成为掌柜最赏识的人,如果运气好,他会从沙娃一跃成为打手或是跟班,那样荣华富贵可就享用不尽了。在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里,掌柜就是秩序。那个抱住他的沙娃虽然没成为跟班,但自此却拥有了比孟天林们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过一场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被剥开了一层。

    终于爬到了岭顶,望见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简直幸福得叫起来。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岩石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里止不住涌起一股热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来,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冲她微笑。孟天林几乎要陶醉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林区,终于闻见了家乡青烟里的牛粪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岁的儿子牛犊,孟天林一个猛扑扑过去,差点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

    雪似乎小了,呼啸的狂风也知趣地放缓阵势,似乎有点心疼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岭顶上,孟天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想想离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饱尝的人间冷苦,孟天林对林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他几乎要跪下去,冲巍峨耸立的望夫崖磕三个响头,上苍保佑呀,孟天林发出一声源自肺腑的呼喊。

    岭顶的雪要薄出许多,孟天林的双膝露了出来,一股寒意袭向狗皮筒子外的膝盖,说来奇怪,雪岭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觉不到双膝的存在,这阵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动了下铁棍一样坚硬的双腿,朝野猪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这辈子是没命回来了,说不定哪天会被井巷压死,再不就让掌柜的打死。回家的梦他都不敢做,实在想极了,他就拿头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撞死。多少个日子里,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见不着,害得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犊在少了男人没法活的林区过日子。孟天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双龙沟逃出来。

    一过腊月二十三,双龙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按沙娃们的讲究,过了二十三,巷是万万不能下了,乱鬼乱神讨年货,说不定会讨到谁头上。掌柜的也计较,二十三后晌,掌柜的破例让沙娃们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没搜身,这让沙娃们后悔不迭,要知道,这天的井巷撞了大运,一块含金量极高的娃娃岩从巷顶落下,碎在沙娃们眼前,那可是从未见过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块出去,这辈子啥也够了。沙娃们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声吸溜吸溜的,能把人馋死。但是没人敢真动手,他们极不情愿地把沙金装进背篓里,两个人一组,像驴一样吭哧着,爬上了井巷。

    掌柜的乐死了,这是他开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笔收获。他马上下令,让伙房加菜,还亲自拉过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然后冲孟天林说,抱到伙房,煮了下酒。这是孟天林见到的掌柜最温暖的一次。那天后晌,几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双龙沟的沙娃几年都难得见着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抱着一个羊骨头,蹲到了伙房对面的墙下。他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从伙房转到掌柜的卧房,又从卧房转到远处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许逃走的机会就在今夜。一进腊月门,不时会传出沙娃们逃走的消息,有的冻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无奈又跑了回来,更多的则被抓了回来。为了抑制沙娃的窜逃,金掌柜答应让四年以上的沙娃轮流回家,但工钱只发一半,另一半等开春回来再给。孟天林听说,这只是掌柜的缓兵之计,因为同样的消息说,国家要关停双龙沟的金矿了,或者国家开采也说不定,掌柜的是想借机稳住沙娃,最后捞一把。

    孟天林一直观察到睡觉,还是没观察出一条逃走的路线。双龙沟山大沟深,灌木密集,很难有路逃出去,再说这儿处在边界地带,素来就是三不管地区。有了那次的教训,孟天林不敢轻易拿命赌了,况且三年的工钱一分未发,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觉时有个人轻轻捣他一下,紧跟着响起一个声音,兄弟,想不想家呀。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双龙沟听见有人唤他兄弟,禁不住说,想啊,想得心都烂了。那声音说,兄弟,得想法儿回去呀。孟天林听出,这是青海来的老耿,老耿三十岁,人却长得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道还有三个青海老乡,平日跟孟天林关系不错,算是没有互相揭发过。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出工,躺在窝铺里熬日子。掌柜的说快过年了,让大伙轻松点,其实掌柜的也是怕巷里出事,不过看管更严密了。虽是天天好肉好菜,放开肚子吃,但没哪个沙娃能高兴起来,家的思念会在这些日子格外浓烈,窝铺里终日回响着压抑的哭泣声。

    孟天林跟老耿他们的密谋也在加剧。他们已经想好,要在腊月二十七动手,按经验这阵子掌柜的会忙着各处送礼,外出的机会多,而腊月二十七掌柜的是断然不会出门的,开金巷的掌柜都迷信,腊月二十七必须守在屋里,天塌下来也不出门。掌柜的会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软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机会会大许多。

    孟天林几乎心急如焚地等着那一天。这中间掌柜的差人发过一回工钱,每人一百块,说可以买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柜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块钱折成一架飞机,在窝铺里飞来飞去,想象着飞机落到林区的一瞬,想象着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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