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击节而歌《东风换》
第三十七回 击节而歌《东风换》 (第3/3页)
形形色色的表情在众人面上闪烁:迷惘、沮丧、沉思、焦虑、郁悒、淡然、忧愁、企盼……在医者门前,总是呈现这样一幅鲜活的浮生图。
时届午末未初,众人看见秦、阮和金人到来,毫无反应,自顾自地掏出干粮来吃。阮淝拣一个面相忠厚的老者问道:“老丈,唐九华先生是在此间吗?”老者抬头答道:“是啊。我们一早到这儿,都等了两个多时辰啦。唐先生酒吃多了,还没醒哩。”说着朝西首一间屋子瞧去。阮淝奇道:“先生高卧,就让大家这么苦等?”老者苦笑默认。旁边一名男子道:“人都说,忍得一世苦,莫入海门谷。唉,要不是没救,兀谁决计不来的。”
阮淝故作不知,又问何故。那名男子道:“这位先生是郎中,却有些疯病。施善心时,管教药到病除。但又好打好杀,来求诊的,只要他看着不喜,都得折辱、残害,甚至杀了。世人但凡有救,绝不来此。只有身患重病,或有孝子代诊,才来碰运气。那也是提头来见,人到谷中,先死一半!”阮淝心中犹疑,回头一望,却见秦明神色淡然。
忽听一名少女说话,嗓音清脆:“你们说错了!唐先生的心地好着呢,专为穷人治病。谁有求于他,不管天有多晚,翻山越岭有多危险,都会出诊,有时连诊费都不收。”
此言甫出,一阵唏嘘。有人不知是好心还是挖苦:“小姑娘,你来错了吧?你说的‘唐先生’,不是这儿这个!”少女脸色微红,有些委屈,辩道:“俺村彭三的肋骨被牛撞断,人都入殓了,碰巧唐先生路过,见棺材下渗血,只瞧了一眼,就说‘放下’!村里人一看是唐先生,赶忙启开棺材,唐先生施了几针,彭三就醒了。大伙儿跪下磕头,他摆摆手,连银子都不收就走了。”说至动情处,眼圈发红,可能“彭三”是她的亲友。
多数人还是大摇其头,那少女显得十分孤立,便不再则声。阮淝问她:“外面有八卦阵,你们怎么进来的?”少女茫然不解:“八卦阵?没有啊!”
先前的男子问道:“你们能找见这儿,莫非没听过‘十一王’的名头?”阮淝摇头讪笑:“甚么‘十一王’?”答曰:“十王居于地狱的十殿之上,是为十殿阎罗。唐先生独居第十一殿,是为‘十一王’!”
阮淝嘿然失笑:“恁地说,这么多人全是送死的不成?”只听一个混浊的声音响起:“若是开了天眼,更会看见此间站满了鬼魂!”语气阴恻恻地着实难听,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西首那间屋子门敞开着,高高的台阶上,一个中年男子面色酡红,倚在门框上长声冷笑。众人一阵骚动。秦明、阮淝对视一眼,心道:“这不是一进谷口时遇见的那个怪人么?他什么时候回谷的?”只听那少女欢叫:“唐先生!”
此人正是神异怪诞的海门谷大夫,“十一王”唐九华。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扶墙走出两丈远,宽衣“哗哗”小解,“咕”地放了个屁,又仰头打了个嗝,身子一哆嗦,显得甚是舒畅。谁也没敢提求诊的事,皆觉以他这副醉态,撒尿时背过身去已是众人之福。但听“哗喇”一响,唐九华入室关门。
阮淝鄙夷地道:“这副尊容也能悬壶济世?没来由地受这小人之辱!”秦明道:“盛名之下,或有惊人艺业。十日之限尚早,不妨等等看。”阮淝目光一闪,道:“一索子捆翻,以刀加颈当如何?以秦将军的武艺……”转头向秦明微笑。秦明摇头道:“若用强可行,海门谷早已不复存在了。即然招摇日久,必定有缘故。”阮淝口中发狠,内心也觉秦明言之有理,叹口气,坐倒在地。斜眼望去,见那抬担架的四个金人始终一言不发。
岂知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秦明站起、坐下、踱步、叹气,重复了千百次,忿然道:“甚么世道!村夫也恁般张致。”阮淝笑道:“唐老官儿莫不是仙去了?”又转头望一眼金人,道:“唉,没声没响,不知冻毙了还是坐傻了。”有人站起跺脚,坐在地下的兀自东倒西歪。
人们不耐烦地仰望天际,见星月光芒相射,大半个月亮低低地垂在天际,望之似断崖托起冰轮,景象奇异而冷峻。忽见断崖上,月亮边,闪出一条黑影,轻轻一晃,传来一阵狂笑,竟然是唐九华的声音。咦,没见开门,他何时上去的?大家为求诊而来,自要追随先生,于是陆续上崖,在距他两丈远处驻足。
崖上偌大一片平坦空地,有一桌、一凳,桌上酒器陈列,瑶琴一具。唐九华伸个懒腰,懒洋洋地吟道:“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背对众人,拂衣坐下。
秦明看在眼里,觉得浑身酸溜溜地十分不自在,问阮淝:“莫非是他写的?”答曰:“非也。此乃五代时韦庄所作《天仙子》,写的正是眼前这般情景。”
唐九华以手抚琴,乐随指动,一曲离伤缓缓流泄。琴声时急时缓,忽而飞扬跳脱,忽而沉毅庄重。“商”音婉转时,恍惚如人影参差、暗尘随马,仕女在月下嬉笑;“羽”音昂扬时,又似寒士高歌,直欲倾诉满腔悲愤。琴音大起大落,荡人心魄,律动衔接处却又流畅自然,了无痕迹。众人的心似被琴音牵住一般,随它喜怒哀乐,一同进退。
琴声转低,唐九华唱道: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