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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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帝王心术 (第1/3页)

    汴河宫。

    飞雨动华殿,黑云压栋梁,宁寿宫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低低幽幽,乍一听如伶人吟唱,久闻之如鬼哭嚎。禁卫披甲立枪列于殿外,飞雨浇湿了甲胄,铁气森森。

    一个老太监躬身候在殿外,从伞下偷偷瞄着殿门。

    不一会儿,殿门开了,一名禁卫走了出来,把食盒往前一递,冷冰冰地道:“王爷不饿。”

    老太监接过食盒时摸了一手油腻腻的汤水,顿时叹了口气。

    恒王爷准是又把饭菜给砸了。

    “那老奴复命去。”老太监冲侍卫欠了欠身,撑着伞拐着饭盒便退入了雨幕里。

    *

    太极殿外,小安子听着老太监的回禀,听罢皱起眉来道:“知道了,咱家自会禀明圣上,你下去吧。”

    老太监垂首应是,却退而去。

    小安子立在廊下未动,雨打着初掌的宫灯,烛影飘摇,晃得人面上如行走马灯。许久后,他往后一退,轻轻地碰开了殿门,入了殿内。

    殿内灯火煌煌,龙案后却不见当今天子,只有大太监范通守在一旁“伴驾”。

    小安子来到范通身边,压低话音道:“师父,宁寿宫那边儿还在闹,算一算已绝食三日了。”

    范通闻言,一副老僧入定之态,淡淡地道:“绝食三日了还有力气闹,可见王爷身子健朗,那就何时没力气闹了,何时再说。”

    小安子一句“那可是太上皇”的话在喉头一滚便咽了下去,往殿外瞅了一眼,问道:“眼看着要到晚膳的时辰了,陛下仍未回宫,皇后娘娘还在承乾殿中等着陛下用膳呢。徒儿得去传句话,您看……这事儿可要瞒着皇后娘娘?”

    “瞒着皇后娘娘?”范通把老眼抬了抬,“瞒得住?”

    小安子一听,顿时苦了脸,“皇后娘娘断狱如神,徒儿怕是没本事瞒得住娘娘。”

    “那就是了。”范通把眼垂了下去,话里有话,“咱们当奴才的不能欺瞒主子,也没本事欺瞒,所以陛下之事你瞒不住娘娘,宁寿宫的事儿你也瞒不住。”

    “啊?”小安子眉头一跳,惊疑不定地问,“师父之意是让徒儿向皇后娘娘禀奏宁寿宫的事?可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降罪下来?”

    范通的老脸上一个褶子都不见动的,“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

    “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可咱们……”

    “咱们是奴才,奴才不能也不敢欺瞒主子,更没本事欺瞒主子。”

    小安子两眼发怔,琢磨了半晌才琢磨出味儿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突兀地钻出大殿,小安子赶紧把嘴捂住,朝范通施了个礼,匆匆地退了出去。

    *

    乾方宫,承乾殿。

    秋雨霖霪,天色已黑,一道奔电裂云而下,殿阶上支着的油纸伞现了现,伞花殷红,与宫毯一色。

    宫毯上跪着个小太监,影子拖得老长,正是小安子。

    暮青倏地从凤案后站了起来,“圣上还没回宫?可有命人出宫查探?”

    步惜欢每隔三日便会微服到临江街上的茶楼里与学子们辩议朝政,风雨不误,已有三个月了。此事朝中无人知晓,宫里也只有少数近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一微服出宫,范通便会在太极殿内“伴驾”,声称圣上在批阅奏章,不准惊扰。

    步惜欢每次出宫,落日之前必归,从未误过时辰,今日怎会迟归?

    “回皇后娘娘,师父看着不急,并未命人出宫查探,奴才来时,他仍在太极殿内‘伴驾’。”

    暮青闻言,神色稍稍松了些。范通既然没有动作,想来是知道步惜欢为何晚归的,那步惜欢在宫外应该无险,“知道了,你去吧。陛下回宫后,让他回来用膳,别在太极殿里将就。”

    “这……只怕……”

    “嗯?”暮青扬眉,见小安子伏在宫毯上,额面贴地,肩提而僵。

    “启奏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宁寿宫那边儿又闹起来了。”

    “宁寿宫?”

    “正是!傍晚时,宁寿宫中的司膳太监来报,说王爷又把晚膳给砸了,算一算日子,王爷已绝食三日了。奴才们不敢瞒着,陛下回宫后,定是要禀奏此事的。这一禀奏,今儿这晚膳莫说是将就了,只怕陛下会连用膳的胃口都没了。”小安子边说边偷偷抬眼瞄着暮青的神色。

    暮青的神色出人意料的冷淡,“绝食三日又死不了人,圣上回宫后,你们暂且不提此事,先让他用膳不就是了?”

    “啊?”小安子一脸懵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半晌。

    “你回太极殿守着吧,那儿不能出乱子。宫门上锁前,若圣上仍未回宫,再来禀告。”暮青把小安子的神色看在眼里,见他仍想磨蹭,一记厉色便叫他住了嘴。

    小安子委屈地走了,彩娥目送他远去,瞄了暮青一眼。

    小安子的心思连她都看出来了,他是想让皇后娘娘管管宁寿宫的事儿。虽说跟主子耍心眼儿是他的不是,但他也是忠心可鉴。自从太上皇虐打宫人的事被圣上撞见后,圣上就撤了宁寿宫里的人,连恒王府里跟来的老人们都未留。太上皇没吃过这苦头,一怒之下就砸了宫里的摆设,禁卫奏达天听,圣上便下旨把宫里的摆设撤了。太上皇有气没地儿撒,便开始打砸膳食,圣上便又降旨御膳房,说砸过的菜品日后就不必再做,只要砸过一回膳食,当日就不必再送。就这么着,太上皇越是无理取闹,圣上越是不温不火地罚着。其实她也不明白,帝后情深似海,为何皇后娘娘会当宁寿宫不存在,由着太上皇和圣上俩人较劲?

    彩娥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传膳的事,“娘娘,传膳吗?”

    “传。”暮青坐了下来,目光波澜不兴,“差人把小厨房里的灶火生上,入秋了,陛下冒雨回宫,需姜汤暖身。”

    “是,奴婢这就去。”

    暮青还能沉得住气用膳,彩娥心中意外,待晚膳摆好,暮青入席,只见华帐九重,宫火荧煌,女子孤坐在华几后,青裙覆在宫毯上,若天河一道覆了瑰丽江山。

    殿外廊台,雨珠成帘,飞檐之下,绢灯点点,方寸帝庭幻若仙境,暮青却不为美景所动,只是默然用膳,一筷一筷,细嚼慢咽。

    用罢晚膳,暮青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去了西配殿旁的灶房里,熬好姜汤后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彩娥忙道:“回娘娘,宫门落锁了,小安子还没来回禀,奴婢瞧瞧去。”

    暮青允了,彩娥撑了把伞出了乾方宫。

    却没料到,彩娥刚出宫门,迎头便撞上了小安子。

    小安子连伞都没撑,宫袍被大雨浇了个湿透,撞见彩娥便急声道:“快快!快请皇后娘娘去太极殿!陛下遇刺,受了剑伤!”

    ……

    暮青乘着辇车赶到太极殿时,殿内充斥着一股子呛人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左相陈有良、刑曹尚书傅民生、新任兵曹尚书韩其初、汴州刺史陆笙及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等人跪在殿内,几位御医守在御前,无不面色焦虑,额上见汗。

    见到暮青,众臣如见救星,一位老御医道:“娘娘可算是来了!陛下受了剑伤,伤口颇深,臣等敷了重药,又下过针,止血之效虽有,却不尽如人意。”

    “就你话多。”步惜欢身披龙袍,右肩裹着白布,血花渗出,艳若袍色。他淡淡地睨了老御医一眼,瞧向暮青时已噙起笑来,“别听他们的,剑伤罢了,未伤及要害筋骨,养几日就好。”

    暮青见步惜欢的唇色虽见苍白,但精神尚可,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搭理他,只问御医道:“伤口可深过半寸了?”

    “娘娘怎知?”御医一脸诧色。

    “没这么深,也不会难止血。”暮青几步便到了步惜欢的身边,动手去解他肩上的绷布。

    御医惊道:“娘娘切不可除去绷布!伤处刚敷了药,一旦失了绷布,这血只怕……”

    “敷药包扎过于保守,伤口颇深,又伤在右肩,略有小动便会牵得伤裂血流,你等岂不是要日夜守在御前,时常换药?换药换绷布的次数太多,容易诱增感染的风险,这风险不能冒!我先看看伤口的情况,看能不能缝合。”暮青的话说完,绷布也拆了下来,只见白药已被血糊在伤口上,血色暗红,压根儿就看不清伤口的情况,“打盆水来!”

    宫人从命而去,不久后端了盆温水回来,暮青拿湿布慢慢地将药化开,只见伤口周围红肿,轻轻一撑,血便涌了出来!

    御医惊呼一声,暮青拿布将伤口压住,怒道:“这何止半寸深?都深过寸许了!”

    御医们一脸委屈,却不敢辩说。御医皆是内方圣手,少有擅诊外伤的,再说遇刺之人是圣上,谁敢扒开伤口仔细看?也就皇后娘娘不忌尊卑。

    “针、丝线、镊子、剪刀,分开煮过,再速备烧酒、火烛、棉花、绷布和麻沸散来!”暮青吩咐完,宫人们鱼贯而出,殿内皆是忙碌的人影,唯独步惜欢托着腮气定神闲地坐着,好似受伤的不是他。

    暮青按着他的伤口,心里疑问重重,却默不作声,直等到宫人把物什备齐了,便唤了御医来按住伤口,自己起身用烧酒洗手,而后用棉花蘸过烧酒,对步惜欢道:“忍着。”

    步惜欢笑而不语,反倒给了暮青个安心的目光。

    暮青皱了皱眉,任烧酒和着血淌下暖玉般的胸膛,她自定住心神,清理过伤口后喝道:“御医!”

    “臣等在!”

    “敷麻沸散!”

    暮青将麻醉的事交给御医,自己取过长针来,仔细地将针掰弯,待御医麻妥伤口周围,她已将丝线穿好了。

    御医们从未见过弯针,只听说暮青还是江北水师都督时,曾为燕帝元修取过刀补过心,故而听她说要缝伤时才没有多加阻拦。但谁都没想到,这针竟要掰弯了使。

    只见暮青将弯针和镊子放到火上烤了烤,以烧酒擦之,而后用针尖儿在伤口旁试了试,问道:“疼吗?”

    步惜欢对暮青笑了笑,舒展的眉宇莫名使人安心,“缝吧。”

    暮青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缝合伤口上。

    眼看着一针穿入血肉里,老御医颤声提醒:“皇后娘娘仔细着些,此乃龙体……”

    暮青充耳不闻,以镊子引针,入针出针,巧力一牵,不仅皮肉对合了起来,连线扣也变戏法似的系好了。她用镊子穿引针线,手法竟灵巧得惊人,轻松地一绕一牵,便又系了一道线扣,拿来剪刀把线一剪,一针便缝好了。

    御医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太极殿内静得只听见剪刀断线的咔嚓声。

    几声之后,暮青把剪刀往桌上一放,道:“好了。”

    “好了?!”御医们一惊,凝神一数,只见伤处缝了七针,丝线已染作血色,皇后取了团棉花,蘸上烧酒,往缝合好的伤处一擦,滴血不流!

    “真乃奇效也!”老御医目露异色,朝暮青深深一揖,若拜奇人,“娘娘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为陛下稳住了伤势,此前臣等可足足在殿内耗了半个多时……”

    “咳!”韩其初忽然咳了一声,往龙案后一瞥。

    老御医循着韩其初的目光望去,见步惜欢正睨着他,眸光淡凉。

    暮青正拿着绷布为步惜欢包扎,听见此话手下一顿,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包扎,之后顺手在步惜欢胸前系了个扎眼的蝴蝶结。

    步惜欢低头瞅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子端了盆水来,暮青洗了手上的血渍,对御医们道:“本宫精于验尸之道,又戍过边,自然比你们擅长处置外伤。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陛下的外伤处置好了,接下来调理身子的事还得交给你们,诊脉开方并非本宫所长。”

    御医们恭声应是,老御医刚才说漏了嘴,正急着把话题岔开,听见暮青这么一说,便借故问道:“微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后娘娘赐教。缝在伤处的丝线该如何处置?这丝线和血肉缝在一起,岂非要长在血肉里?”

    “不会,这线快则七日,慢则半个月,拆除即可。至于何时拆线,要看伤情的轻重及伤口的愈合情况。”暮青稍微顿了顿,走到龙案前取过纸笔来,就灯画图,边画边道,“对外伤来说,缝合可以达到组织的准确对合,为伤口的愈合提供最为良好的条件。绷布虽然可使伤口合拢,但合拢后的伤口需六个时辰才会开始愈合,假如伤口过深或过宽,仅依靠肌理本身的收缩愈合能力,不但耗时太长,还容易开裂和感染,所以缝合伤口,强制其合拢愈合是很有必要的。判断外伤是否需要缝合,可以观察伤口的深度、宽度和位置,一般而言,伤口深于小半寸,宽到无法捏合,或伤在身体经常活动的部位时,就需要缝合处理。”

    一番解释说罢,暮青已将图画好了,“此乃缝合针、齿镊和持针钳的图,可寻能工巧匠按图打制,再在猪羊皮上练习缝合技巧。”

    步惜欢兴味地看了眼,随即下了旨,“这事儿就交给御医院办了。”

    老御医赶忙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接了图纸。

    “行了,下去办差吧。”步惜欢倦倦地往龙椅里融了融,老御医便率众退下去开方煎药了。

    御医们一走,殿内只剩下几位要臣,众人也不避忌暮青,当着她的面便商议起了严查刺客之事。

    韩其初道:“启奏陛下,刺客们已被押入天牢,幕后主使及其同党尚待严查。微臣以为,当命巡捕司严查都城,但如此一来,陛下微服出宫的事就瞒不住了。”

    傅民生道:“今夜御医院里这么一折腾,不查也瞒不住了。”

    陈有良道:“陛下遇刺,兹事体大!瞒得住瞒不住有何要紧?当务之急是严查同党!”

    “可学子们一旦得知陛下的身份,必定会碍于天威有所顾忌,日后陛下再想一听民间真言,可就难了。眼下吏治改革尚未有可行之策,正当纳言之时,断此良机,未免可惜。”

    “天下学子多未入仕,虽有忧国忧民之心,却不见得深谙吏治之弊朝廷之需,改革之策还需朝臣多思多言。韩尚书得陛下亲擢入朝,理应为君分忧报效皇恩,而不是寄希望于天下学子。韩尚书既然认为陛下应广纳谏言,不妨自己多进谏言。”

    “左相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天下学子多矣,怎敢断言其中定无贤士?且下官乃兵曹尚书,担的是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之务,而左相大人乃百官之首,论策之务只怕还得多劳大人。”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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