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菖蒲之舟 (第2/3页)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暗里瘫倒下去。“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的在黑暗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音。

    “老师……老师……”

    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黑暗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

    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了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菖蒲花还在开着。

    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

    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

    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

    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生命。

    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

    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桩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

    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的吟咏。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残片割断了喉咙。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作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

    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以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

    明日将再凋谢的花

    这朝露的生命啊

    哪怕瞬息也好让伊

    迎向朝阳

    》三

    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朱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丝万缕

    梦里伊人

    但愿化身为彼女

    一死赴黄泉沾红粉

    点御降唇吾措轻类

    耿咏吾歌

    权充黄泉路上一灯

    那淡紫钧花钓颜色

    紧紧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残灯》这个书名,也是从《复苏》里的第一首和歌:“与卿抵此异乡车站;残灯孤凄备觉苍凉;重叠双影忽被砍断;梵钟之声”套来的,那是描述黎明时分,两人来到干代浦车站的情形的诗。

    桂木文绪的家人提了抗议,就是刚好我写完最后一章的时候。

    我好希望见见桂木家的人,可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和苑田一样的恶棍,让我吃了闭门羹。

    迫不得已,只好决定暂不发表最后一章,以俟来日。

    这一番“腰斩”,就某种意义而言,对我倒是方便的,由于时间上的关系,我还未到过两处殉情现场,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这以外,我还觉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迹里,我还有遗漏的地方,我宁愿靠这双腿亲自去跑跑,调查一番。

    苑田与乃师秋峰的关系即是其中之一。

    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峰住家去过一次,秋峰严词斥责苑田的话,好久好久还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谈,也请以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个恶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连一丁点也不同情。”

    秋峰只说了这些,就让那活似猛禽的尖细下巴颤抖着,再也不肯开口了。

    苑田是因为未能满足这位师父仅讲究技巧的世界才离开师门的,可是看来秋峰的震怒,好像不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隐情呢?调查结果,明白了苑田离开师门和秋峰休妻,时间上竟然吻合。据说这位琴江,与秋峰的年龄相差二十岁,离异后不久就投靠娘家亲戚的一所庙,出家了。

    在异性关系方面,苑田传闻极多,与秋峰的年轻妻子之间说不定也有了什么瓜葛,因而触了师父的逆鳞也不无可能。我这么想着,许久以来就希望能见琴江一面,却一直未得机会。《残灯》停载的五月初,我前往镰仓的一座小庙月照寺,造访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实在无可奉告·…”

    琴江说着静静地垂下头。

    阳光澄清得绿叶都似乎变成透明的季节,她披着一身染上了绿意的僧衣。在这当儿,我觉得她的脸陡地发白了。

    “秋峰先生把苑田说得不太好听。”

    “那只是他嫉妒苑田先生的才华罢了。因为苑田的确是位天才。”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的成分。

    我未能问出什么就告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远离世俗的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胚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

    “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

    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说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峰门下的时候。

    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

    “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

    “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

    “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倒不无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

    我是柏木

    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峰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来一去

    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流水终究无法反扰

    水返脚

    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

    水返脚——

    赤松走后,我找出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道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

    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

    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不再流动,只有下雨时才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划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暗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

    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苑田被认定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

    “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作是苑田的创造,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1,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那么苑田的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而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象。——只因苑田被发现时,正处于昏迷状态,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这么想,并没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2..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亡——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

    》四

    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节而定,时候还早了些。不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就像《复苏》里所描写的,这偏远的小镇街路呈现着灰色的湿濡景象。

    据说幕府时代,这里也曾是繁荣过的旅店街,站前并排着旅店的阳台栏杆。然而现在房子都很老旧了,以致屋顶棱线都在宽阔的蓝天里软绵绵地趴着。乍看,这街景似曾相识,其实不过是和读了《复苏》后凭空想象出来的景象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缘故吧。在《复苏》里,这个乡间小镇仿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在水烟迷蒙中,浑然忘了时光之流,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马棚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于稍稍偏离闹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临大街的旅馆后门,小小的入门有格子门扇。选了这一家偏离闹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着两人有意规避人眼的心态。

    他们住宿的房间,改成了棉被间,后面有一条小河,灯泡烧掉了,也没有换新的。暗暗的,有呛人的棉被与湿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觉得两年前的尸臭还漾在那里。这里比别的客房窄多了,难怪被改成棉被间。

    梦里翻转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驳的

    将我的呼气吸住的

    腐朽的墙

    我想起了《复苏》里的这么一首。不错,两个大人躺下来,就已经有人满为患的样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别的房间都客满了吗?”“不,那晚只有一个年轻学生来住。”

    四十开外,一脸赭红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着衣襟说。好像那是习惯性的动作,衣襟都破损了。

    “两个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点。”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说这个房间比较好……那两位来到的时候,天快亮了。起初,我们给了现在您住的房间,睡了一觉后,他说要换一个,才改住这个四叠半的。平常,我们都很少让客人住这里。记得苑田先生曾经说,这个房间可以看到火车站,所以他喜欢。”

    “火车站吗?”

    “是的。我们这里能看见火车站的,确实只有这个房间。”

    打开窗一看,车站竟意外地近,灯已熄,车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雾中。

    “为什么拣看得见车站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觉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挂着下车的人。现在太暗了,白天里,整个月台都可以看见。如果是下行的车,那么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车的吗?你是说,苑田记挂看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吗?”

    “是的。还是从东京来的下行列车,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样子。”

    这位老板好像人挺老实的,看到我满脸狐疑,便也蹙起了眉头这么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从老板口里问出了详情。

    睡了一觉,换过房间之后,约莫过了两小时,苑田换上西装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伞,一个人出去。正是傍晚下行列车到站的时分,问他是不是有人从东京来,他说不是。不过从样子可以察觉出来,火车误点使他颇为着急。前一天,苑田他们搭的火车驶出东京不久就因为河流决溃,被阻了几个小时之久。

    “这样的雨,也许水量再增加,交通又要中断了。”

    他这么忧虑地说着。

    还是到车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车开走了,他也回来了。带了伞,可是没有打开,淋得像只落汤鸡。那模样好像很失望,还在淌着水的雨伞也被带到楼上去了。

    第二天,大约同一个时刻,苑田又出去一趟。这一天,他一早起就在担心火车误点的情形,出去后大约半小时,便又沉着脸回来,接着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间,两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觉得,一定是有个重要的客人要从东京来。”

    “为什么呢?”

    “因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关在房里睡,可是时间一到,还是起来,换上整齐的西装外出。”

    “闹肚子吗?”

    “是的。刚到那一天,换了房间没多久,女的就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药店,还要我去买药。她说因为男人肚子痛。她还说,在车上就痛起来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车找医生看。打了一针后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车,可是到这里不久,又痛起来了。”

    老板表示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女的却说是老毛病,而且没有昨天那么厉害,只要买到药便没事。她说的药名还是很艰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决定死了,还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买药,这种心态未免人味儿太浓重了些。不过我关心的,倒是他来到这异乡旅店,还好像一心盼望着东京的来客。因为我对这一点却也另外有所感。

    《复苏》里,有如下一首:下得车来笑谈不断

    行商旅人朗朗而过

    汽笛声自顾地长鸣

    浙渐远去

    依照收录顺序来看,该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时分的心情。从火车上有行商下来了,多么快乐似的走过。火车开动了,留下汽笛声自长鸣而去,显现出这一整天里几乎无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板的说法,也可以解作苑田是在留意着火车与旅客。汽笛自顾长鸣,使人窥见等候着的人未曾来到的失望。

    还有一首是退了房间后的和歌:远去了远去了汽笛

    声已远回顾复回顾

    踩着寂寞长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对汽笛声的依恋。从旅店出来一看,是又有车到站了吗?可是苦候中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只好死心了,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回头复回头——大概是这样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

    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他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

    “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结果是始终没有来?”

    “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

    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

    “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

    “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用人连番去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用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作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用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憔悴至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天整,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碎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仿佛向它跪拜谢罪似的断了气。

    ——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

    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作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

    “真有趣··……”

    当我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的说:

    “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觉得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以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

    “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

    “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

    色的药粉。”

    老板这么说。

    第二天雨止,我寻访管区警署,

    也见了发现苑田与朱子的小舟的

    农夫,但是没有能问出报上所报

    道以外的任何事。

    回旅店前,也到两人乘上小舟

    的“水返脚”起点。雨停歇了,

    空气澄清得很像初夏,阳光极

    美,不过渡船头旧迹的栈桥一

    带,却奇异地给人阴暗的感觉。

    也许是被高高的芦苇遮住的关系

    吧,那里的水也呈着微浊的色

    彩。每有风吹过,芦苇的细长

    影子就切过了光,看去好像那里

    正在下雨。《复苏》里也描写过了,把眼光盯在那旧迹的栈桥,瞧瞧四下风景,这么一来,那么璀璨的水光,还有土堤上的翠绿,天空上的碧蓝,忽然变了色,成为水墨般的阴暗一片。我不由不对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写实才华重新感到惊叹。

    日暮时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虽然同是夕暮,却没有《复苏》里的那种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咏的样子。暮色越浓,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来。两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劲地白着,两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样的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对人生绝望,那么走着,也不会太矜持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觅取救赎的心了呢。把这样的苑田导向与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么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看得见大车站的一室里,让他握起了花器碎片的,又是什么呢······

    回到旅店,我又重读从东京带来的《复苏》第二十首,我看到了这样的一首:

    画轴掀翻斑斑驳驳

    墙上何人留下涂鸦

    女人名字女人名字

    魂牵梦萦

    墙上挂着的画幅,被风一吹就飘过来了,墙上涂鸦的字浮现,是女人的名字。不知谁写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女人,但却使人觉得令人怀念——是这样的意思吧。

    我进了苑田住过的房间,果然有一幅山水画轴挂着。因为不是值钱的东西,才会给留下来的吧。我把它取下,泛黄的轴上,挂轴的痕迹清楚地留在那里,好像是贴上了白纸一般。在墙的一角,确实有着淡淡的字迹。

    ——文子!

    苑田看到时,想必也早已退色了吧,几乎无法认出来,在灯光照耀下,总算像个女人的名字。文子——我立即联想到桂木文绪。

    我猜,两年前苑田看到这涂鸦时,一定也想起了她。

    如果是,那么“魂牵梦萦”不光是指对这不知其人的女性名字感到怀念,想来必定还指对桂木文绪的思慕之情吧。

    》五

    同到东京,妻告诉我意外的消息。

    在我外出时,桂木文绪的姐姐绫乃来访,表示有话要告诉我。

    “她说要到京都去,半个月后回来了再来看你。”

    我想到文绪的姐姐大概是来告诉我某个重要事实的。我已经表明过,《残灯》中止连载,她大概不会是再来抗议的吧。

    我下定决心,带妻到京都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见到文绪的姐姐。我急着要见桂木乃,问明她来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点桂川的旅店去亲眼看个究竟。

    从千代浦回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想到:苑田是装着殉情的样子,把依田朱子给杀了也不是不可能。我一直记挂着中州屋旅店老板告诉我的那个事实:两人退了房间离开后,房间里留下了些白色药粉。是不是在离开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药换下了毒药呢?然后在小舟上,装着一起吃毒药的样子,吃下了腹痛药;其次,看准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给割断,最后确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脚”起点,于是吃下了毒药——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一团疑云一直在我的胸臆里挥之不去。菖蒲殉情案的确有深不可测的谜团,这不可能与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绪无关。

    明治维新是时代的风暴,给古都划下了一段新的历史界线。它保持着明治末年我造访时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静迎接了我。以维新为历史的末章,用它的土墙、屋瓦、格子窗门,以及深藏着的过往荣华作为盾牌,开始了漫漫长眠。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恍似一场梦幻。在东京,大地震的创伤未复,却又闹起了金融恐慌。时代虽然这样的动荡,古都却依然故我,保持着一向的静穆。

    尤其岚山近边一带,连树叶的轻摇,流水的浅吟,都是静谧的。初夏的艳阳,给绿叶平添了几许苍翠。这种颜色,仿佛太浓太重了,叶子不堪负荷,让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这淌下的翠绿,在细波上碎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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