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寺

    白莲寺 (第3/3页)

到的,跟这项说明之间,分明还有着一条微细,却也十分清晰的龟裂。

    印象中,正要刺杀那个男子的母亲身上有某种类似意志的东西。而且母亲临死前的话——我杀他,还有不为任何人所知道的理由——根据这句话,我不由得不相信我那记忆里的场面还有另一层真相。

    我想起了我十二岁时,一身吊儿郎当的样子来到我家的女人,这人必定就是乃田满吉的妻子结美吧,那女人口吐狂言——你把人家引进棉被里,还把······“母亲和那个叫满吉的男子,是不是事件发生以前就有了什么呢?”

    我奋勇地问藤田。

    藤田蹙了蹙眉尖,片刻才说:

    “这一点嘛,觉得不方便告诉你,所以没有说出来,不过的确是有过那一类传闻。我猜想,说不定只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所以有人牵强附会一番也未可知,你妈妈……”

    母亲在我出生次年,离开村子大约半年,听说是寄居在东京的姑妈家。那一阵子,满吉的妻子动不动发脾气,常常回娘家,也有不少村民听到结美和满吉在庙后的住居里争吵的声音。半年后母亲回来,平静地过起日常生活,传闻便也很快地就消失了,可是事件发生后又被传开了。传闻里说,母亲与满吉以前就有暧昧,我出生后不久,父亲知道了,这才把母亲遣到东京去。

    从东京回来后,两人的关系是断绝了,可是相安无事了三年之后,一个下雨的晚上,满吉再也忍受不了,袭击母亲,而母亲不愿再陷入泥淖才会把他杀死——这就是传闻里的说法。

    如果这项传闻可靠,那么我倒是认为母亲从东京回来以后,还是和满吉有不正常的关系,母亲是为了做一个了断,把满吉叫到屋里,握起了凿子——这么一来,那个姓山内的男子为母亲所做的证言便不可解了。山内说,母亲确实是反抗了的,他说他听到母亲逃来逃去的声音。

    还有一个我无法了解的,是父亲智周的立场光从照片来看,他是个胆小谨慎的人。由于胆小,所以对母亲与满吉的事,尽管心里懊恼,还是不得不避忌——是不是这样呢?还有,在母亲杀死了满吉之后,父亲是否依然不能原谅母亲,因而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呢?

    想到这里,我便觉得父亲的死,并不是单纯的事故。父亲的死,也是被裹在一团黑雾里——他会不会是自己纵火,自我了断以求解脱呢?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你爸爸死亡前的半年起,害上神经衰弱的病,也听说庙里失火前大约一个礼拜,他忽然失踪了。刚好东京发生了大地震,也可能只是去东京看看罹难的姑妈,回来的晚上,庙烧掉了——也有像你说的,他是自杀的传闻。”

    藤田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你被火灼留下的疤,几乎看不出来了,我还记得,那一阵子你脸上缠满绷带。”“我脸上缠满绷带吗?白白的绷带·……”我明知故问了。记忆里,在土堤上,那个少女惊悸的脸,还有看着河里的水,那张白脸使我自己都吓坏了,这些,会不会是因为满脸缠着绷带的缘故?

    》七

    母亲七七忌辰那天,信徒代表宗田先生到京都我的寓所来看我,秋已深,是附近寺里的钟声也变得格外澄清的时候。

    我在母亲头七过后,搬离了居所,只带母亲遗骨,回到京都。宗田来请求我把母亲的遗骨合葬在父亲坟墓里。

    我只见过宗田两次,他倒很熟悉我小时候的事,因此对我表现得很是亲切。

    当告知夜幕已来临的寺钟响起的时候,看到向骨坛合十,正正经经膜拜的老人,我忽地想到该向他问些话了。

    我装着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而不是听藤田讲的口吻问道:

    “可是宗田先生,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母亲只是为了那样的理由,就把乃田满吉杀死——宗田先生,关于这一点,您是不是知道一些呢?”

    “老实说,一方面正是为了这个,才跑来看少爷的。”

    宗田低垂着那微浊的老眼,然后下了决心似的,倏然抬起了脸说:

    “阿末小姐曾经严禁我向少爷透露,可是我总觉得应该向少爷说才对。阿末小姐既然没有亲口向您说,那么由我这边来撕破诺言,实在是痛苦的事······我就老实告诉您吧。”

    宗田说到此就转过了脸。

    “杀死乃田满吉的,不是阿末小姐,是清莲寺的住持键野智周,就是令尊大人。”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自从东京回来以后,满吉与母亲仍然继续着原先的关系,胆小的父亲装聋作哑了三年。到了那个下雪雨的晚上,终于忍无可忍,整个爆发了。父亲因为下雨,提前从信徒家回家,看到了母亲与满吉让我睡在一旁,两人同睡一床棉被的现场,便顺手抓起了身边的凿子。父亲杀死了满吉,在报警之前叫来了宗田,在短短的时间内,母亲、父亲与宗田三人商量妥当。

    宗田收买了佃户山内,做了伪证,母亲也依计行事,向警方撒了谎。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庙。如果照通奸罪来判,智周先生应该不会被问罪,可是我希望能守护键野的骨肉。老住持死时含泪托孤,要我一定好好照顾智周,所以阿末小姐同意了,因为我相信她也知道自己是祸首。阿末小姐背叛了智周先生,却也没有别的路好走,她必定也为了自己的罪孽而痛苦吧。可是一年后,庙烧掉了,智周先生也死了,不管我怎么去找,都找不着肯继承住持的人,庙也几乎废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弄出来的小小计谋,带来了怎样可怕的后果,我好害怕,我央求阿末小姐一定要想办法复兴庙宇,将来让少爷继承住持的职位,可是阿末小姐就是不答应。她说上次依我,这次一定要依她的,不久就离开村子走了。村子里都说是我逼走了她,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让阿末小姐来顶罪,靠这方法来守住庙的信誉,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想到这里,我实在太对不起阿末小姐了……”

    看着宗田让脓一般的泪水在满布皱纹的脸上猛滚,我却在内心里喊着:“不对呀!”

    不对。杀满吉——也就是记忆里的那男人影子的,绝对不是父亲,是母亲。母亲的手握住凿子,并让血来染红了那只手——母亲曾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母亲对宗田,是不是也没有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我有一种感觉,正如村子里人们所相信的,可能是宗田所造出来的谎言;同样地,宗田所相信的,也可能是母亲所假造出来的。

    在我记忆里的凶杀现场里,并没有父亲的影子。我脑子里的行凶现场里存在的,是母亲与那个男子的影子,外加一个小小的,和两个影子交缠在一起的我自己的影子。

    天暗了,我点上了电灯,当我看到投在榻榻米上的两个长长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时,忽然想到:让父亲也存在于我记忆里现场的唯一办法。

    ——如果说,父亲不是加害者,而是以一个被害者,和母亲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呢?

    》八

    如果母亲所杀害的是父亲——那么我所目击的凶杀现场,就是我五岁时,清莲寺焚毁稍前发生的。

    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亲既然是死前大约一个礼拜前离开了村子,那么母亲杀父亲,便也可能是一个礼拜前的晚上。母亲把尸首暂时隐匿起来,然后在纵火烧庙时,把它放在正殿里。

    “宗田先生,父亲真的在死前一个礼拜到东京去的吗?”

    “这是说……”

    “不是只有母亲这么说的吗?”“是。那一阵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大家都担心他跑到哪儿去了。阿末小姐说,一定是到东京看阿春小姐去了,于是大家便觉得错不了——那时候,少爷也真不容易。”

    宗田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感觉到有异,却一连地又问下去。

    “庙失火那个晚上,有人看到父亲从东京回来吗?”

    “有个村民说他看到智周先生确实从土堤上向庙里走去。”

    “没错吗?确实是家父吗?”

    “这个嘛··…··想必是远远看到的。披着僧衣,戴着帽子,应该琪不了,是背周先生。那个氏那时是这么说的。”

    远远地看到穿僧衣的,不可能断定就是父亲吧。披上僧衣,故意远远地让人家看,这一点女人也可以办到——我觉得母亲是杀了父亲,然后把尸首匿藏一个礼拜,这一点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然而,问题是哪里可以让那具尸体藏匿一个礼拜那么久呢?又为什么不在杀害的当天晚上,就纵一把火,把庙烧掉呢?

    “宗田先生,听说庙后有一口水塘是吗?”

    我想起了母亲站在水边,双手合十,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面的样子,便又问:

    “我模糊记得,在水塘边听到好像是火药一类的爆炸声。”

    “少爷,我相信那是睡莲的声音。”

    “睡莲有声音吗?”

    “是的。睡莲是早上开花,中午又合上。天明时分,花会绽开,那时会发出好大的声音。就是您说的,好像爆开般的声音。我也在天明时分听到过一次,有点像铁琴,很清脆。清莲寺的池里,开满一池的睡莲花。”

    跟花没关系,问题在于叶子。如果池里开满花,那么整个水面不是被睡莲的叶子盖住了吗?因为看不到池底,于是母亲把尸首沉在池里。

    九月中旬——该是最后一季睡莲花开的当儿,为了怕花吸引人们的眼光,母亲便把花都摘下来,埋在泥土里。

    对,母亲是把父亲杀死,然后把尸首沉在池底达一个礼拜之久。但是,为什么非藏那么久不可呢?这一点完全没有眉目。不,在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宗田先生,父亲杀乃田满吉的时候,我是真的在现场吗?”

    宗田点了点头。“为什么呢?”

    “这个……”

    他支吾其词,我却觉得不可思议。五岁时,母亲杀了父亲,我记得一清二楚;而四岁时,父亲杀了乃田满吉的场面,在记忆里却一无所有。我觉得,父亲杀乃田满吉的场面,应该是更强烈的。虽然小一岁,但是光记得母亲的杀人现场,对父亲的杀人现场却一无印象,这不是太不自然吗?不仅如此,母亲央求宗田不可向我透露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真相,更成为完全不可解的事了。因为央求了也没用,我正在现场看到了一切啊!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杀了满吉——也就是母亲央求宗田不要透露的事件真相,我用我这双眼睛看到了。而为什么母亲要宗田为杀满吉的真相守密呢?

    “听说,我出生次年,母亲上东京待了半年那么久是吗?”

    “是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宗田让眼圈在电灯光下浮现着,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我还是把所有一切告诉您吧。说出来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这样的,阿末小姐是到东京生孩子去了。”“生孩子?”

    “嗯,是少爷的弟弟。不过父亲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满吉。知道这个的人,没有几个。您的姑妈,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带来这里玩的小孩,大家都以为是阿春小姐亲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会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当作自己生的抚养。”

    “就是贞二吧,那位在东京大地震的时候死的。”

    “是的。可是死了,也许反倒是幸运的。”

    “为什么呢?”

    “是阿末小姐离开村子的时候说的。她说,贞二这孩子,有满吉的病血。”

    “什么病呢?”

    “是身子渐渐腐烂的病······不过满吉的这种病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只有神经在腐烂。被杀害前大约半年——就发现他用火烧自己的手,用针来刺,都不会痛。在这以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他被丢弃在庙里,好像也是因为这种病。”

    如今,这种病已经明确和遗传无关,可是当时人们都相信,这种病会一代代传承下去。

    “满吉发现到这种病的时候,贞二已长得好大了。这孩子一直瞒着大家,说是阿春生的。将来长大,病发了以后就再也瞒不下去了。不管为了谁,这孩子的死,都是件好事。”

    我想起了乃田满吉肤色白,贞二也正是如此。这使我联想到映在河水上自己死白的脸。

    “宗田先生,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脸上都缠着绷带。您还记得庙烧掉时,我受到灼伤的情形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宗田却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说:

    “灼伤?不可能,少爷不可能在庙烧掉的时候被烧伤。因为那个晚上——少爷根本不在庙里。“那个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么会来我家住,可是还记得庙正在熊熊燃烧的时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爷受到灼伤,不是庙里失火的时候,而是东京大地震的时候。”

    意料不到的话,使我的眼睛都瞪圆了。

    “大地震的时候,我是在东京吗?”

    “是的,少爷和阿末小姐正在东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了,回返东京的时候,阿末小姐和少爷也一块去了。没几天就传来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担心得不得了。还好,过了三四天你们就狼狈地回来了。难道少爷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庙里失火的事。”

    是真的吗?我记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庙的山门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震灾的时候,据说东京有一部分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庙,可能过去避一避。也许我和母亲逃进一座庙。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门,从内侧往外看着市街在燃烧吧。

    而且大火烧过的,躺在一片灰烬里的尸体,好像不止一具。说不定可以看作是大火烧死了更多更多的人才来得更真实。

    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为什么把我的灼伤说成是在庙失火时受的——母亲是在隐瞒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刚好在东京。这又为什么呢?

    “从东京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上缠着绷带吗?”

    宗田又点头。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记忆的漆暗包围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亲、父亲,还有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算明白过来了。好不容易地——不错,过了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地才“最后还有一件要请问您。父亲杀死的那位乃田满吉,是不是眉毛很稀的人?”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由于他那种病,因为眉毛薄得异常,所以面孔看来更白。”

    我担心如果我再追问下去,宗田说不定也会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话题岔开了。

    电灯光变得有点刺眼的时候,宗田辞去了。从窗口看着老人那不稳靠的脚步在巷子里消失了以后,我无意间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我仿佛懂得了母亲为什么在我的眉毛上涂了墨,又为什么用指头上的血来抚摩它。

    我从窗边离开,看了一会儿榻上长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来似的取出了火柴,把一只手指头凑近火,烫得我连忙熄了火。我能感到那种灼热,是由于我的想象错了呢?抑或那种事还没发生?

    这我就不晓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没有错。可是,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觉得我自己的影子带上了不同于往常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儿站住了。四岁的时候,我置身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现场,而它在我记忆里,却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个。

    我不是键野史朗。

    我猜想,当东京大地震发生时,我那个五岁的哥哥键野史朗死了,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计策:让我来替换已死的史朗。

    我在东京,由姑妈阿春抚育到四岁,其间屡次被姑妈带着,回到故乡庙里,和哥哥史朗也见过几次面。我想站在桥上栏杆边的男孩,应该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庙的回栏,或者通往住房的柱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脸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不晓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岁的我与五岁的史朗,体形上应该不会差得太远。

    只要把面孔遮起来,李代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了这,母亲才把我的脸灼伤,用绷带来缠住。

    从某种意义来看,一切都是由偶然凑合而成的。

    母亲从乃田满吉口里得知在我体内流动的血,而刚好这个时候,她开始想到差不多应该让我离开姑父姑妈手里,就那么凑巧,偶然上了一趟东京,遇上大地震,丧失了史朗。母亲于是向姑父姑妈吐露了我体内的血,提出了她

    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桥的地点,的计划。姑妈夫妇俩,与其说是恐惧我体内的血,倒毋宁说更同情母亲想把我当作史朗亲自抚养的愿望吧。于是,我罹难而死而史朗受灼伤的漫天大谎,得到了姑妈夫妻俩的合作。

    母亲比起智周,更爱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满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爱承袭了满吉血统的我。即令满吉的血是污浊的,不,应该说,唯其污浊,母亲才更不得不疼惜。这不是史朗与我谁更可爱的问题,在母亲来说,承传着智周或满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从满吉故去后,母亲便有了让我待在她身边的愿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时候猝亡,这在母亲看来,该是绝妙的机会吧。

    回到村子里,把父亲杀害,还烧毁了庙,应该是为了充作离开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脸上缠着绷带,何况这又不是能向父亲透露的秘密。母亲必须在没有人认识史朗的地方,把我当成史朗来抚养。

    这种意义下的计划,在母亲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母亲靠绷带来瞒过了村子里的人们,然后到东京,把我当作史朗来养育。

    由于这缘故,把我改变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轻易成功了,问题在于能不能在我的内心里另创一个史朗。人的记忆,随着成长而多数埋没进漆暗里,幼小时尤其如此。只是人到了四岁左右,开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别的见闻,便形成为相当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来。

    就这一点而言,键野史朗是在四岁时,经历了非常特殊的体验,如果生存下来,必定会记起那个可怕的场面——因为他亲眼目击了那血流五步的现场。

    母亲害怕将来我知道了那件事,觉得自己对那可怕的场面一无记忆,太不可思议了,然后去探查真相。

    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许就不会害怕了。可是母亲本身,在一般年纪的时候目击了一个死亡,那种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梦境当中。于是她认定,为了使我成为史朗,必须记住那个场面。

    让我目击一年前发生的那个凶杀场面——母亲这么想到。

    不用说,让父亲再来一次同样的杀人凶行是不可能的。幸运的是人们都相信父亲的凶行乃是母亲所为的。四岁的小孩所看见的,是母亲刺杀一个男人的场面——就照这个世上人们所相信的事件再来重演一次,这是母亲所能办到的。

    知道键野史朗四岁的时候真正看见的,只有父亲、母亲、史朗自己,此外就是两位信徒。只要央求这两位信徒,即令将来两人中有人向我说了事件的详细悄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怀疑。不,宁可说,母亲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当我听到事件经过时,能够借此确认自己的身世,终于毅然地实行了行凶。

    母亲所以选了父亲作为她的凶杀对象,我想不仅是由于父亲是李代桃僵之计的最大阻碍。母亲不但对父亲从未有过爱,并且他还是把她所爱过的唯一的人杀害的凶手,因而怀恨在心也未可知。

    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给我一个重要的记忆,为了让我成为史朗,为了守护世间的咒骂,不管谁也好,需要一个男性的被杀者。母亲纵火烧正殿的一个礼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亲引到住房里,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场面。记忆里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乃因母亲用自己的身子来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的缘故。一切告终后,母亲回过头来看我。母亲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诉说着什么,如今我能了解那个意思了——看到了吧,贞二,妈妈不惜用血来染红自己的手,希望让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上。从这一刻,这一瞬间,你真正成了键野史朗了。妈妈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只有这些。

    我相信为了重现行凶现场,母亲最困扰的,是季节的问题。父亲刺杀满吉是在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而母亲却必须在九月份里头行事。母亲尤其担心花的问题。在她自己记忆的泥沼里,其所以记住了一个女人死亡的季节,是因为一瓣樱花之故;而清莲寺的水塘里,这个时候开满着睡莲,分明诉说着与一年前事件发生是在不同的季节。母亲把悲惨的死,用美丽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记忆里,她因而不由得担心在我的记忆里,也会留下存在于事件前后夏日的花。摘下睡莲埋入土中即是因为如此。母亲在泥土里埋葬了花,同时也埋葬了一个季节。

    为了怕我的记忆连贯下去,母亲等了一个礼拜,这才从池里拖出父亲的遗骸,放在正殿里,然后放了一把火。接着,让我的脸包在绷带里,离开村子,前往没有人认识我们的东京,而我也从这一天起成了五岁的键野史朗。渐渐地,我长大了,直到宗田老人来访那天,我都是活在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别人的记忆里。

    母亲的失败,在于未能看透她所郑严要求守密的宗田终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仅把凶杀现场,连那一阵子的母亲的奇异行动,也都留在记忆里,还有就是由于母亲想对我隐瞒,结果反倒触发了我对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这个人的良心,反把母亲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关我血缘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如果没有宗田的话,说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诉我的话,丝毫不怀疑自己不是键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这一生。

    然而,我对宗田,一点也不怨恨。

    母亲在我的生身父亲乃田满吉死后,依然深爱流在我体内的他的血。她吸吮从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伤痕,抱住我睡觉,用血来抚摩我的稀眉毛,母亲是这么地爱他。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体内,纵使那血是污秽的,我觉得我仍然能以它为荣。母亲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话,为了把母亲的遗骨纳入坟墓里,走访村子。

    暌违了几十年的村子,是由于斗转星移,失去了昔日面目,抑或是我的记忆趋于淡薄了?几乎无一能引发我的回忆。只有从那道土堤下去时,蓦地展现在眼前的田畴一端的树丛,与我遥远的记忆里的景象重叠在一块。想是到四岁那年,每次回到村子里,都被阿春姑妈牵着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树丛下的战盔形屋瓦,却不复可见。

    和宗田老人一起至墓,纳安了母亲的遗骨之后,我独自来到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庙。土墙和屋瓦都龟裂了,空荡荡的正殿屋迹上杂草丛生,秘藏了两桩罪行的住屋,也已倾塌一如退了色的历史画里的废屋。

    占了庙园近一半土地的水池已浑浊,浮泛着一些垃圾,不过纯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儿反射出夏末的残照绽放着。

    看着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亲葬花的另一层意义。

    莲花是真宗里所说的“极乐净土”上,以各种颜色绽开的花。母亲在下决心杀死父亲的E听甲任自己的音志手了那此里,不只埋葬了季节,连死后的美丽世界,也是恶人所不被允许住的世界,也一并埋葬了。为的是在其后的生命里,只看守着罪,只当一个恶人;还有为了守护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