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念

    第123章 念 (第3/3页)

“余大哥,东厢房的门怎么开着呢?”姌姀沿着石基路往东走了一步,眼睛盯着东厢房敞着的门扇。

    余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下意识揩揩鼻子上的汗珠子,嗫嚅:“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说天气热了,被褥容易发潮,让俺敞开门窗通通气。”

    余福不是喜欢撒谎的人,脾气秉性直直爽爽,只要姌姀多追问几句,他必定把心里的话秃噜出口。

    姌姀没注意余福的神色,她吸吸鼻子,空气里满溢着茉莉花的香味,不浓不淡,她乍然瞪大了眼睛,提着裙摆急匆匆踏进了东厢房,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迎面而来,拂过她俊秀的面颊,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在青岛父亲的书房里有棵茉莉花,每年夏季花开万朵,一卉能熏一室香,小小的、白白的、宛若一个个可爱的精灵,散发着宁静与优雅,出门玩耍时摘下一朵戴在头上,后母见到了一边喋喋不休,说戴白花不吉利,一边从她头上揪下来扔在脚下,用三寸金莲踩得粉碎,那个镜头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结婚后她与丈夫说起此事依旧流泪满面。

    姌姀快步绕过正间屋的灶台,推开了南间屋的两片木门,欣喜地喊了一声,“正望_”没有人回声,没有丈夫的身影,西窗户上的窗帘垂在炕榻上,白底黄花的丝纱拽着一缕阳光轻轻飘动,筛滤一帘幽梦。

    南墙根杵着一个五斗柜,上面摆放着一个十寸大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相片,姌姀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身穿锦缎绣袍,雍容大方,光彩照人,公主髻上插着珠花簪子,簪子一头吊着精美的珍珠流苏,与翡翠耳环珠联璧合,脸上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弯,额间微点朱红,娇羞可爱的样子如同含苞待放的荷花,她身旁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头上戴着宽边礼帽,上面插着两支雁翎,身着锦缎长袍,大襟右衽上坠着一方白玉,平端袖口露着一双修长的手,稳重自信如同翠竹坚韧挺拔;相框后面,靠墙端放着一对青花瓷花瓶,胎体厚重,釉面温润如玉,几枝茉莉花枝斜插在花瓶里,椭圆形的叶片簇拥着小巧玲珑的花蕾,洁白无瑕的花瓣散发着醉人的芳香,让人陶醉。

    北墙根两把楠木扶手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椅子之间有个楠木香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洪宪瓷茶具,还有一部书,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香几上,柔婉的光在椅背上滑动,落在书页上,微风轻轻翻动着书页,飘起一丝丝墨香。仿佛看到丈夫静静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书放在他翘着的二郎腿上,一手端着茶碗,一会儿呷一口茶水,一会儿翻动着书页,他那么专注,又那么儒雅。

    姌姀走近炕榻,把手里的笸箩放在炕沿上,走到香几旁,撩起裙摆,双膝并拢,小腿弯曲退坐到扶手椅上,曾经何时,那一段美好时光记忆犹新,她跟着丈夫回到孟家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丈夫从外面回来,都要坐在这儿喝一碗淡淡的花茶,看一会儿书,她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缝补衣衫,银针拽着线穿过布片,灯花在墙面上摇曳,气氛和谐又恬静。

    姌姀潸然泪下,她静静地坐了许久,从斜襟袖窝处抽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捧起香几上的书籍,从书里掉出一张折叠的笺纸,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膝盖上,她一怔,蓦地跳起身,慢慢打开笺纸。

    姌姀:

    与你初相识的日子让我终生难忘,曾发誓要与你择一城终老,白首不分离,掬一捧晨曦灌一盏灯油,点亮流年花开;盈一抹余晖升一团篝火,融化雪虐风饕。

    可是,我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姌姀,长话短说,先谢谢你为孟家所做的一切,也谢谢你帮我在母亲身边尽孝,这么多年,我只对你说了两次谢谢,第一次是你嫁给我的那一天,蒙你不弃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感念于心。

    你生下树儿那天,我问你要什么?你说买一盆茉莉花放在窗台上,第二天我去北平走得匆忙,把这事抛到了脑后,没能达成你的心愿,至今想起来心中愧怍。昨天一个卖花的叫喊着从铺子门前走过,她的花篮里正好有几根茉莉花枝,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买了下来,抽时间送回家,送给我的妻子,望你喜欢。

    姌姀,你温良贤惠,生性柔弱,没有防人之心,让我很是担忧,上次岳父来信问你能不能回青岛住些日子,这个建议提醒了我,老人家眀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定能庇护你周全。

    姌姀,我想把粟儿和敏丫头交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去青岛吧,粟儿幼稚淳朴,与那个女人有天壤之别,在你身边一定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敏丫头聪明灵慧,处事有礼有节,她倘若有一天真能嫁给粟儿,是咱们孟家的福气。

    姌姀,本想让你把年迈的母亲带在身边,母亲说她岁数大了,怕死在外面,她要守候着孟家院子,她有一天要与父亲葬在一起。

    其他话不说了,留下元稹两句诗送给我的爱妻: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莉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姌姀没读完信已涕不成声,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丈夫留给她的嘱托,好似是一封遗书,让她肝肠寸断。“不,姌姀只愿意做你的妻子,不求闲事只求宁,不求来生只求今,倩影何曾顾良人,只爱君家若为常。”

    风摇曳着窗扇,拂过姌姀的发梢,拂过她脸上的泪。

    姌姀十五岁时在青岛教会学校上中学,平时除了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时局和政治被热血青年拽进了教室,反对列强侵略控制、反军阀、反封建的浪潮前扑后涌,南方国民革命军举起了北伐的旗帜,这个消息就如沸腾的开水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在每个角落里漫溢。

    那天校长匆忙忙走进教室,让学生到大礼堂去集合,姌姀以为是教会来了外国人,要大家去听讲道,或者是开祈祷大会,求天主保佑大家平安,赐给世间美好,姌姀对这种仪式习以为常,没有往心里去,跟着人潮跑到了礼堂,偌大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小年纪的学生被安排在前面,每个学生比平日听话了许多,听不到乱哄哄的吵嚷声,只有脚丫子在地板上移来移去,高年级的学生与教员忙进忙出,脸上带着焦虑与不安,更多的是谨慎。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串咔嚓咔嚓的皮鞋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面的是校长,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她身旁是个肩腰上斜挎着黄皮带的青年,他头上戴着军帽,身穿棕色军服,鼻梁上戴着玳瑁眼镜,他的脸庞俊秀而刚毅,目光坚定又深邃,那份帅气如同黑夜里的星星,在拥挤的空间里光芒四射,

    大家的目光被这个英姿飒爽的军官吸引,直起了腰,呆呆地看着他,他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慌忙把军帽摘下来托在左手里,双腿一并,长皮鞋“啪”碰在一起,面对着大家敬了个军礼,那么自然,又那么俊逸。

    “鄙人姓孟,字正望,我很荣幸能到贵校来与各位老师,同学面谈,青年学生是国家的未来,不应该不闻窗外事,我们国家的版图变了颜色,列强在瓜分我们的国土,张开耳朵听听外面的声音,山川河流在哭泣,帝国主义和军阀践踏、蹂躏着我们的同胞,老百姓的生活连牛马都不如。”

    铿锵有力的、震撼人心的演讲掀起一阵阵掌声,姌姀盯着这张刚毅又帅气的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想到,半年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又见到了他,他身上不是穿着那套军装,而是深棕色呢料中山装,脚上也没有穿大皮鞋,而是一双青布圆口布鞋,简单的衣装更显得他清新脱俗,精神饱满,他的眼神几次有意无意落在姌姀的脸上,又羞涩地移开,不好意思地勾勾唇角,擎起手抿抿二八分头,掩盖着脸上的尴尬。

    姌姀想起了同学说的话,城外几处交通要道口都有武装军警把守,不允许行人随便通过,大街小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捉拿革命党,眼前的孟先生不就是他们要抓的革命党吗,她没有感到害怕和惊慌,甚至都没有奇怪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家里,想必他也是父亲志同道合的朋友。

    “您好,孟先生。”姌姀垂下双手,缓慢地向前倾斜身体,弯腰行礼

    “不必拘礼,扬小姐。”他慌乱地跳起身来,伸出手又收回去,局促不安的样子逗乐了姌姀,她用手掩着嘴巴,眼神从下往上偷瞧着对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微笑地盯着她,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与一个男性面对面站着,瞬间让她脸红耳赤。

    姌姀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嫁为人妇,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丈夫在她心里是一座大山,是她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今在外大马金刀的丈夫却留下了这样一封信,让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