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的劝告
手表的劝告 (第3/3页)
一种日本电子表,二百多美元一块,据厂方的宣传资料介绍是专为美国空军或海军设计的,其实也就是把各种电子仪表集中在一个表面上罢了。没有一个人能把它的那么多功能说明白,也没有一双眼睛能把它密密麻麻的数码、指针、液晶看清楚。我们的一位伙伴买了一块,同时买了一个高倍放大镜,手表扣在手腕上,放大镜晃荡在裤带下,看手表的时候还要躲着人,怕人家笑话。
让我不愉快的是那种扯上美国空军、海军的宣传,分明是一个迷惑年轻人的圈套。空军、海军本来就生活在仪表堆里,居然还需要加添一堆?如果手表上的仪表是飞机、兵舰上所没有的,那就说不上重要;如果手表上的仪表是飞机、兵舰上原来就有的,那又何必重复?除非发生这样的事故:机坠、舰倾而人未亡,仪表全坏而其他设备正常,裤带下的放大镜也没有摔破,那么,这块手表可以代理业务了。
说笑到这里,我们应该回过来看看大批到瑞士来采购手表的中国游客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糊涂,知道手表的计时功能已不重要,装饰功能又非常狭小,似乎看重的是它的保值功能,但心里也明白按现代生活的消费标准,几块瑞士手表的价值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那么热衷呢?我想这是昨日的惯性,父辈的遗传,乱世的残梦,很需要体贴和同情,而不应该嘲谑和呵斥。
既然是惯性和遗传,就不讲现实逻辑,但细细追索,它们的形成还有历史逻辑,这是今天年轻一代所不知道的了。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家都想随身藏一点值钱的东西。王公贵胄会藏一点文物珍宝,乡绅地主会藏一点金银细软,平民百姓会藏一点日用衣物,而大城市里见过一点世面的市民,则会想到手表,因为藏手表比藏文物、金银安全,也容易兑售。我小时候就见到过一对靠着一些瑞士手表度日的市民夫妻,就很有历史的概括力。
那时我十三岁,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到上海人民公园劳动,每次都见到一对百岁夫妻。公园的阿姨告诉我们,这对夫妻没有子女,年轻时开过一个手表店,后来就留下一盒子瑞士手表养老,每隔几个月卖掉一块作为生活费用,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活得那么老。
因此,我看到的这对老年夫妻,在与瑞士手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比赛。他们不知道该让手表走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瑞士手表总是走得那么准,到时候必须卖掉一块,卖掉时,老人是为又多活一段时间而庆幸,还是为生存危机的逼近而惶恐?琤琤琤的手表声,究竟是对生命的许诺还是催促?我想在孤独暮年的深夜,这种声音是很难听得下去的,幸好他们夫妻俩白头偕老,昏花的眼神在这声音中每一次对接,都会产生一种嘲弄时间和嘲弄自己的怅然微笑。
他们本来每天到公园小餐厅用一次餐,点两条小黄鱼,这在饥饿的年代很令人羡慕;但后来有一天,突然说只需一条了,阿姨悄悄对我们说:可能是剩下的瑞士手表已经不多。
我很想看看老人戴什么手表,但他们谁也没戴,紧挽着的手腕空空荡荡。
我不知道老人活了多久,临终时是不是还剩下瑞士手表。不管怎么说,这是瑞士手表在中国留下的一个悲凉而又温暖的生命游戏,但相信它不会再重复了。
因此,有机会还要劝劝挤在瑞士手表店里的中国游客,不要为过去的时代过于执著。手表在一刻不停地辞旧迎新,它最知道时间不会倒转,因此,这也是手表本身对我们的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