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象牙白

    兴亡象牙白 (第2/3页)

秀散文背后隐藏的骑士风度实由恺撒的散文演变过来。与人们平常误会的相反,起源于“统帅文学”的这一支脉,并不表现为夸张、豪迈和狂躁。伟业既已铸就,功臣就是本人,笔端必然是举重若轻,恬淡安详。

    这便是罗马的韵味。

    罗马的韵味倾倒过无数远远近近的后代。例如莎士比亚就写了《尤利乌斯·恺撒》、《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等历史剧,把古罗马黄金时代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一刻画,令人难忘。尤其是后一部,几乎写出了天地间最有空间跨度、最具历史重量的爱情悲剧,冰冷的铁血功罪拌入了荒诞的艳丽人性,连废墟都具有了永久的生命质感。

    既然提到了安东尼,那么我要说,这位在舞台上见过多次的痴情将军,有一件事令人不快,那就是他对西塞罗太残忍了。西塞罗是他的政敌,发表过不少反对他的演讲,自己也有过残忍的主张,后来遭逮捕并被杀害,这算是政治恩怨,我们可以搁置不论;但西塞罗毕竟是古罗马最优秀的散文家,他把古希腊各位散文大师的精粹汇聚于自己行云流水般的文笔之间,安东尼怎忍心,割了他的头颅带回家欣赏,然后又长久悬挂在他平日演讲的场所,让众人参观。正因为这个举动,我对安东尼后来失去爱情、失去朋友、失去战争而不得不自刎的结局,没有太多的惋惜。

    3

    任何一个国家历史上的皇帝总是有好有坏,不必刻意美化和遮掩,但也有极少数皇帝,坏到人们不愿再提起。

    尼禄(Ne

    o Cla

    dius Caesa

    )这个名字,我早有关注,但一到罗马就被一种好心情所裹卷,生怕被这个名字破坏掉,因此一直避讳着。今天去斗兽场,听说前面就是尼禄“金宫”遗址,心想终于没有避开。

    我以前关注他,与讲课有关。我讲授的《观众心理学》里有一个艰深的课题:尼禄在日常生活中杀人不眨眼,一到剧场里看悲剧却感动得流泪不止,这是为什么?人们很容易猜测是以虚情假意欺骗民众,但他的至高地位和行为轨迹否定了他有欺骗的必要。这个课题关及人类深层心理结构的探索,我的历届学生都不会忘记。

    说尼禄杀人不眨眼,实在是说轻了,因为这会把他混同于一般的暴君。他杀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妻子、弟弟和老师,听起来简直毛骨悚然。当然这种杀戮与宫闱阴谋有关,例如他的母亲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且不去细论;让我愤怒的是,公元六十四年一场连续多日的大火把罗马城大半烧掉,这个皇帝居然欣喜地观赏,还对着大火放声高唱。火灾过后为了抑制民愤,胡乱捕了一些“嫌疑犯”处死,而处死的手段又残忍得让人不知如何转述。例如把那些“嫌疑犯”当作“活火炬”慢慢点燃,或蒙上兽皮让群犬一点点撕裂。

    这样一个人,居然迷醉希腊文化,亲自登台表演。甚至,当他发现罗马人对他的表演不够推崇,居然花了一年时间在希腊从事专业演出!这个现象,真要让我们对艺术文化与人品人格的对应关系打上大大的问号。

    我注意到,欧洲史学界早就有人发现了尼禄身上的某些积极面,也有学者试图寻找他种种恶行怪状的遗传学原因和后天教育原因。我感兴趣的问题要大一些,那就是:尼禄的出现对于罗马是必然的吗?他的来去对于罗马的历史命运,没有多大影响还是正恰相反?

    如果说,一个国家最大的灾难莫过于人格灾难,那么,尼禄十余年的统治也像那年在他眼前燃烧的大火,对罗马的损害非常严重。人们由此产生的对于罗马的幻灭感、碎裂感、虚假感,无异于局部的国破家亡。惊人的光辉和惊人的无耻同根而生,浓烈的芬芳和浓烈的恶臭相邻而居,尼禄使罗马有了自己的阴影,从而变得更加立体,更加质感。所幸的是,不是尼禄消化了罗马,而是罗马消化了尼禄。

    4

    罗马帝国最终灭亡于公元四七六年,最后一位皇帝叫罗慕洛斯·奥古斯都。当代瑞士出生的剧作家迪伦马特写过一部《罗慕洛斯大帝》,可谓精彩纷呈。几年前曾有一些记者要我评点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剧作,我点了它。

    迪伦马特把这个剧作称之为“非历史的历史剧”,说明剧情与历史事实相去甚远,但在基本精神上,他却写出了罗马帝国覆亡的必然性,并由此引出了普遍哲理。

    在迪伦马特笔下,罗慕洛斯面对日尔曼人的兵临城下,毫不惊慌,悠然养鸡。他容忍大臣们裹卷国库财物逃奔,容忍无耻之徒诱骗自己家人,简直没有半点人格力量,令人生厌。但越看到后来越明白,他其实是一位洞悉历史的智者。如果大车必然要倒,妄图去扶持反而是一种骚扰;如果历史已无意于罗马,励精图治反而是一种反动。于是,他以促成罗马帝国的败亡来顺应历史,而且让自己的生活形态和人格结构一起败亡。他之所以坚守王位,就是怕别人按照一般逻辑来挽狂澜于既倒。他太了解罗马,知道一切均已无救。拼命抢救于无救,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但是,作为战胜者的日耳曼国王更有苦衷。他来攻打罗马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困境:他没有儿子,按传统规矩只能让侄子接班,但这个侄子是一个年轻的野心家和伪君子。国王既已看穿又别无良策,只能靠攻打罗马来投靠罗慕洛斯,看看有没有另一种传位的办法。

    于是,罗马必败无疑,日耳曼必胜无疑,但在这两重必然性背后却另有相反的文章。败亡者因知道必败而成了世界的审判者,胜利者因别有原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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