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坑

    打坑 (第2/3页)

   不打,从今往后,给谁也不打,爱埋埋,不埋拉倒。

    看你这娃,说啥哩,人家不是请了么。来路讪讪的,挤身进了屋。

    拾羊还站在院里,口气硬得很,坚决不让来路打坑。

    在满子营,打坑的确是个苦差事,不但苦,还让人笑话,打坑下贱,而且身上总会沾上霉气。拾羊就不止一次说,我当光棍怪谁,你老打坑,霉气都把人熏死了,谁还想嫁过来?

    说起来,来路打坑也是没办法。来路是凉州人,当年闹饥荒,整个凉州饿殍遍地,来路逃荒逃到了满子营,求情下话,人家才收下他,给他地、给他房。可满子营人总觉得来路是外乡人,看不起他、欺他。为了能在满子营活下去,来路忍气挑起了这个没人干的活,一干就是几十年。满子营人眼里,来路打坑是天经地义的。

    来路正在做饭,忽听得大东双路唤他。来路搓着面手走出来,看见双路急猴猴的,就问啥事儿。双路红着脸说,来路你咋这样?来路说我咋样,我这不做饭么。双路说来路你不能这样,你这样让人笑话哩。来路说双路你把话说明白点,我听不懂。双路说来路你少跟我装蒜,人家二嫂子活着时你就承揽了的,你现在不打,让我找谁去。来路这才明白双路是说打坑的事。来路说我啥时说不打了。双路说你们爷父两个一个说打一个说不打,到底咋回事?双路又说拾羊在双果家闹着哩,谁让你打坑他跟谁没完,人家双果家都乱成那样了,你家拾羊还闹,像话么?

    来路腾地蹲下了。他没想到拾羊会去闹。拾羊不是跟双果挺好的么,怎么会去闹?

    吃饭时拾羊回来了,气呼呼的。来路把碗端给他,说吃吧。拾羊说不吃,气都吃饱了,还吃饭。来路不敢跟拾羊提打坑的事,怕一提拾羊火。这两年拾羊的火越来越大,大得能吓死人。来路是越来越怕了。

    就不打,狗日的双果,看他咋?拾羊红着脖子说。

    又咋了?来路怯怯地问。

    双果不是人,狗日的双果,他跟人说我和他媳妇儿不干净。呸,就他那女人,也敢往我身上栽。拾羊看上去很生气,生很大的气。

    来路放下碗,默默进了屋。

    来路很清楚,清楚得很。拾羊是个啥人,他比双果清楚百倍。双果媳妇儿是个啥人,他也比双果清楚。来路一直想提醒双果,就是说不出口。这话他跟二嫂子说过,他说二嫂子呀,你家三媳妇咋说哩,我家拾羊可没结婚,传出去不好。二嫂子叹口气,大兄弟呀,管不了,不敢管,一管她拿鞋底扇脸哩。来路不说了,只当看不见,只当不知道。可今儿个拾羊居然自个提了起来,不要脸的拾羊,他居然自己提了出来。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这次是双福磕头请的,双福把头磕到了来路家。

    打吧,来路,事儿耽搁不成,总不能眼瞅着二嫂子烂了。大东双路说。大东双路把烟递到他嘴上,眼巴巴望着他。

    来路不吭声。

    打吧来路,二哥的坑也是你打的,你就圆了他们吧。双果的叔叔满子牛说。满子牛掏出火柴,给来路把灭了的烟点上。

    来路还是不吭声。

    屋子里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所有的眼睛都盯来路脸上。

    外面来了人,灵前的孝子们刚要哭,让大东双路喝止住了。

    满子营头次遇上了难题。来路突然不打坑了,来路的儿子拾羊不让来路打坑了。到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路打了一辈子坑,满子营的死人都是来路打的坑。来路不打坑,满子营人就埋不了死人。

    来路一下重要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来路脸上。

    来路你倒是说句话呀,事情总不能搁下吧。看热闹的人冲他说。

    连来路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因他突然发生变化。

    这一夜,来路终是没给双果家一个死头子话,他还要跟拾羊商量哩,他这么说。儿大不由父,我也做不了主。他又说。

    这一夜,二嫂子的灵前哭声猛了,纸烧得更猛。双果跟双福不得不放弃打斗。他们遇到了新问题,他们需要携起手来,共同解决。

    半夜时分,双福来到来路家,他冲拾羊磕了头。孝子都要磕头的,拾羊不在乎。双福好话说了一地,拾羊还是不松口。不打。

    双福又到拾粮家,拾粮家在后院,分门另过。双福磕了头,求拾粮说句好话。拾粮不言喘,拾粮女人说,老不死的,拿把啥哩,他自个不死?他死了不让人打坑?这话让拾羊听见了,拾羊早就料到拾粮女人要骂,所以偷着跟来了。拾羊跳进去,没言喘就给了拾粮女人两个嘴巴。

    这下闯祸了。拾粮女人跳起来,跟拾羊扭到了一起,拾羊力气大,把拾粮女人给放翻了,还趁势捏了把**。拾粮不说话,也不挡,由着他们打。拾粮女人没沾到便宜,把火发在了拾粮头上。你个窝囊鬼,你个大头,眼瞅着人欺负你女人,你连个屁也不放,你还算男人么?

    拾粮女人骂了一夜,把村子都骂翻了,拾粮就是不说话。

    道士都进了门,要念经了,打坑的事还是定不下来。

    大东火烧眉毛,不揽人事是人事,揽了人事是己事。大东把腿都跑断了,还是没能讨到来路一句话。

    这期间,大东也想过别的办法,那就是找别人打。可坑不是谁都能打的,打坑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必须是老人,来路年轻时也打,但那是来路,换上别人就不行。二是得有经验,坑多深多宽,方向朝哪边,这都有讲究,尤其不能打拧,打拧后人就完了。这经验不是谁都有的,来路到满子营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满子营谁打过坑?三是得不怕鬼。打坑都在夜里,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岭的坟地里打坑,谁不怕。大东问遍了村子,也没问出一个不怕的。看来还得求来路。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

    来路不来,是让村里两个小伙子抬来的。两个小伙子请他时,手里都是拿了东西的,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五斤猪肉。这在满子营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

    来路一进门,就看到了阵势。来路从没见过这阵势。

    孝子们齐刷刷跪在院里,头几乎着了地。屋里,满子营上了岁数的老汉都来了,按岁数分坐在两边,中间空着,那可是正位,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坐的。来路站在地下,不敢抬头,来路让这阵势吓住了。

    上炕吧,来路爷。大东双路站他身边,很恭敬地请他。

    来路惊了,来路有点不相信。大东双路居然唤他爷,来路爷。来路成爷了,来路让人唤了一辈子来路,从没想过当爷,居然在这么多的爷面前他也成了爷。

    来路忽然想再听一遍。

    炕上请呀,来路爷。大东双路果然又唤了一遍。来路耳朵一热,眼睛就湿了。来路抹了把泪,颤颤地脱鞋上炕。来路遇到了难题,他往哪儿坐?炕两边满满的,都是比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他往哪儿坐?

    满家年最长的满七爷说,来路爷你坐正中,十二点。

    来路望了望满七爷,满七爷胡子都白了,他比二嫂子还大十岁。来路怔住了,他的腿有点抖,身子有点怵。

    满七爷又说,坐吧来路爷,位子给你留着哩。

    来路忽然一咬牙,坐在了十二点。

    接下来放茶,上菜,上酒。没人提打坑的事,好像他们请来路不是为了打坑的事。

    众人挨着给来路敬酒。敬完酒,满七爷说话了。满七爷说,来路爷呀,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六零年来的吧。

    来路忙点头。

    唉,一晃都几十年了。快呀,真快。满七爷呷了口酒。来路有点恍惚,依稀想起了六零年的事。他夹个棍,手里扯着两个娃。

    吃食堂那会,拾粮多大哩?满七爷也有点恍惚,闭着眼,像是努力回想着。

    八岁。拾粮八岁,拾羊三岁。来路说。来路说着抹把泪,往事真让人伤心,往事真让人不敢想、不忍想。

    不容易呀,来路,人一辈子不容易。满七爷感叹道。满七爷的话引得炕上的老人们都发起了感慨。大伙一片子唏嘘,屋子里一下充满伤情。有两个眼睛软得甚至拉起了呜。

    大伙七嘴八舌,很快把往事说翻了、说遍了,连来路拉着两个娃挨家挨户磕头认门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争三分水地给队长满五跪了三天都说了出来,连来路让满子营的女人们开玩笑冬天推到河里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给两个娃做鞋求二嫂子教他纳底让二哥当成奸情捆绑了一夜也说了出来,总之把啥也说了。最后说到了来路的好,说到了来路给满子营打的坑,还说到了满子营的冤屈,说到了满子营的惆怅。

    来路爷呀——

    满满一碟子酒端过来,敬到了来路面前。来路原本想自己不能喝的,没想自己真能喝,越喝越想喝。来路一口气喝了。这是来路第一次喝敬酒,来路觉得敬酒真是好喝。

    来路终于喝醉了。

    满七爷也喝醉了,炕上的老人都喝醉了。院里的孝子们这才放起了悲声。

    来路喝酒的时候,拾羊也在喝酒。

    拾羊跟拾粮喝。

    酒是拾粮提的。拾粮说拾羊我跟你喝酒,拾羊说少来这套,不喝。拾粮说拾羊我想跟你喝,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跟你喝。

    拾羊觉得拾粮有些怪,不像有恶意,就说,喝就喝,你当我怕你?

    拾羊就跟拾粮喝。

    拾羊喝醉了,拾羊其实不能喝。拾粮也喝醉了,拾粮其实也不能喝。

    喝醉了的拾粮说,拾羊你知道你姓啥么?

    拾羊翻翻白眼,骂,放屁,你说我姓啥。

    拾粮说拾羊你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我姓啥。拾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我们连畜生都不如。

    拾羊又翻了下白眼,拾粮你放屁,你给我滚,老子没心听。

    拾粮嘿嘿笑笑,拾羊你这畜生,你知道你为啥娶不上女人么,你知道我为啥生不下儿子么。报应,拾羊是报应,当畜生是要报应的。

    拾羊抡起枕头,就打了拾粮。两个人扭到一起,扭了一阵都倒下了。两个人都醉了,打不动了。

    日子终于到了。双果家的经念了两天,最后一天了,来路背着工具上路了。

    拾羊没阻挡。大东双路偷着给拾羊塞了五十块钱,双福把煤矿上发的劳保工作服给了拾羊,双果女人趁夜里人多悄悄唤拾羊到了水磨后头。总之双果家采取了措施,不让拾羊阻挡来路的措施。

    其实双果家不知道,拾羊挡不了来路,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