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祸

    第九章 人祸 (第3/3页)

    这时候就有一人趾高气扬走进来,手提明晃晃的刀子说,他可以帮这忙。少奶奶灯芯瞅瞅满眼绿光的日竿子,心想他来得真是时候。可眼下她已顾不得忌恨日竿子了,走马多活一天,人的希望就少去一天,便不假思索点了头。见日竿子兴冲冲提着刀扑向走马,又说,杀了赏你一付下水。

    太阳将要落下的一瞬,日竿子在中医李三慢和二拐子女人芨芨的帮忙下终于将马放翻,昔日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如今饿得皮包骨头,居然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仿佛要成全这三人的好事。明晃晃的刀子照脖子一捅,枣红走马眼皮挣弹着朝东家庄地的方向巴了巴,嘴唇朝西厢房努了努,便幸福地闭上眼。一阵忙乱,血淋淋的肉挂在了案子上,下河院唯一的象征终于在大灾年间离开它的主人。日竿子提着下水出门,草绳男人打身后叫住他,指着血淋淋的肉案说,你把它全拿去。日竿子惊讶地盯住草绳男人,不相信草绳男人会这么大方,你能做主?草绳男人很有把握地点点头。日竿子和中医李三慢高兴疯了,立刻唤来家里大小帮忙,这可是凝聚了富贵大院精气的生灵呀,吃起来定比人肉还香。走时当然没忘给二拐子女人芨芨留一口。

    日竿子和中医李三慢害怕沟里人哄抢马肉的事实终于没有出现,这让他们既兴奋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眼下还有比这好食的?

    大灾终于过去,靠了后山半仙刘瞎子和中医爹的数次救济,一沟老少总算活了下来。次年春天天降甘霖的正午,一声雷电划过,下河院发出婴儿的啼哭,少奶奶灯芯顺利生下她和命旺的头个儿子牛犊。这个弱小的生命是大灾三年里全沟上下唯一新添的生灵。

    接连几场透雨浇遍了沟沟谷谷,老天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恨不能一夜间让整个沟谷绿起来。雨过天晴,从饥荒中走出的沟里人纷纷下地,没有牲口,人拉犁铧种起了地。牛犊满月,少奶奶灯芯出门这天,一沟两山的菜子全都吐了绿,晶亮晶亮的绿立时让她傻了眼,今年的菜子比往年苗出得齐出得早呀。

    下河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三年大灾救下的不只是全沟人的命,更是下河院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菜花再次开满沟谷的这一天,下河院少奶奶跟新管家二拐子的矛盾爆发了。

    起因是芨芨打了一只碗。灾荒过去,沟里人重新恢复昔日生活秩序后,芨芨并没搬出下河院,而是目中无人地越发在院里骄横起来,她敢擅自闯进下河院东家庄地的灶房,而且公然从草绳手里抢过勺子,争夺东家庄地的饭食。这一举动令东家庄地和少奶奶无法容忍,先后两次向二拐子发话,要他媳妇儿走。二拐子倒是跟芨芨真的干了一架,两口子在北院打得鸡飞狗叫,哭丧声整整响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他黑青着脸跟东家庄地说,这女人他不要了,原水退到原沟里。东家庄地知道他跟女人合不来,便说,先缓一着吧,她爱住就让她先住。嘴上说着,心里却充满了对女人芨芨的厌恶。灾荒虽过,下河院的日子却仍然紧巴,这天芨芨端起碗,一看又是糊糊,眉头一横就冲凤香发火:“喂猪呀咋的,顿顿吃这让人活不活了?”凤香早就对这女人厌烦透顶,见她不干活还挑三拣四,没好气地说:“你忘了饿死人的时候了,不吃给我放下。”一听凤香拿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芨芨顿觉管家夫人的脸面让她剥了,啪地摔了碗说:“烂凤香你听好,往后跟我说话懂点规矩。”两人在厨房吵了起来。少奶奶灯芯进来说:“哪来的狗撒野呀,叫这凶,怕没人知道你会咬人么?”

    凤香要跟少奶奶告状,少奶奶灯芯止住她说:“谁摔的碗谁给我捡起来。”芨芨立着个势子,双手叉腰,凶巴巴瞪住少奶奶灯芯。下河院住的这段日子她受够了眼前女人的歧视,已经掌握婆婆跟东家丑事的她更觉有理由给下河院一点颜色瞧瞧,逼急了她把丑事端到沟里去。遂跳起来说:“偏就不捡,有本事你把我们一家都撵走呀。”这话分明带了某种味儿,少奶奶灯芯再是明白不过,这女人不单心胸狭窄,更有股居心叵测的歹毒,白吃白喝不干活倒也罢了,趁她坐月子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风骚屁股在命旺眼前骚来骚去,软嗲嗲的声音猫叫春般早已让院里上下恶心透顶,今儿个若要不把她**下来,下河院就没了规矩。

    “去呀,唤二拐子跟仁顺嫂过来。”少奶奶灯芯不愠不躁跟凤香说。很快,新管家二拐子和奶妈仁顺嫂站在了厨房里,两个人一看又是芨芨惹事,羞臊得抬不起头来。

    “今儿个当你们面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下河院还没落到让下人骑脖子里拉屎的份,这碗饭要不爬地上舔干净你们谁也甭离开厨房。”说完立到门口,背对着屋里的人,强抑着一腔怒火不让喷出来。

    屋里响起二拐子暴怒的声音。女人芨芨先是犟着还嘴,挨了两巴掌后歇斯底里叫起来:“好啊,既然你们六亲不认,甭怪我抖出屎来臭人。下河院什么地儿,老的霸着老的,小的霸着小的,合起来欺负我是不?我叫你们屎盆子扣翻天臭上八辈子。”

    奶妈仁顺嫂脸赤一道白一道羞臊得没处放,二拐子除了拳脚没一点办法,只能由女人长长短短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倒了出来。这些话,都是三年里她从中医李三慢和日竿子嘴里听到的。少奶奶灯芯掉转身子,目光在芨芨脸上上下扫了几扫,冷冷地问:“野完了没?”女人芨芨看到少奶奶灯芯比狼还绿的目光,忽然打了个哆嗦。

    “我今天帮你把家丑都扬出来,下河院是不干净,不干净的地儿还多着哩,就你婆婆那点事,我都不新鲜你还新鲜,亏你还花了那么多心思打听。”少奶奶灯芯顿了下,再次盯住芨芨,“你想听么,耳朵给我。”说着凑过身子,脸贴住芨芨脸:“还想知道甚,我都告诉你。”芨芨让她怪怪的声音吓得不知所措,神态怪异的少奶奶灯芯喷出来的鼻息更令她抖颤,正要扭开身子,少奶奶灯芯猛地伸手扭住她耳朵,手指上尖利的铜指甲锥子般刺进芨芨耳坠,尖利的疼痛立时让芨芨猪一般尖叫。

    “给我跪下舔!”

    芨芨还想反抗,狠毒的指甲却让她狗一样乖乖跪下,舔起了地上的饭。

    二拐子瞅了一眼,脊背立刻如刺扎了般疼痛难忍。

    如果到此也就罢了,二拐子不会为受辱的女人鸣半点冤,她是咎由自取,活该。少奶奶灯芯却是气疯了,气炸了,再也容不得女人芨芨在她眼里出现,芨芨舔完饭,刚爬起身子,还没把复仇的目光抬起来,就听少奶奶灯芯说:“来人,给我把那对骚尿泡毁了!”

    早已等在外面的草绳男人跟木手子拿根绳子,三下两下就将芨芨捆了,抬出去丢到她霸下的北厢堂屋里,凤香撕开芨芨衣裳,一对白晃晃的**弹跳出来,谁能想得到,正是这对不要脸的**,灯芯月子里意外地钻进命旺嘴,成了命旺天天夜里念叨的宝贝。

    北厢房一片剧烈的抖颤中,女人芨芨坚挺雪白的**成了一片血污,再也发不出诱惑男人的光芒了。

    整个过程中,二拐子一言不发,紧咬住嘴唇,像是把什么往下咽。少奶奶灯芯真是恨死他了,要是他多少张口求点情,哪怕稍稍给她个台阶,也就罢了,他阴住脸较劲的凶姿势只能让少奶奶灯芯越狠地使劲。

    看你硬还是我硬!她在心里说。

    夜里,二拐子出其不意地摸进西厢房,一抱子抱住了灯芯。这是他当上管家后第一次向灯芯发起进攻。他也是气疯了、气炸了,再想不出别的法儿。灯芯让他的举动惊愣了,一时忘了还击,任他的嘴在脸上乱亲乱咬,二拐子伸手掀开衣襟的一瞬,愣着的灯芯才醒过神,一把打开手说:“你吃了豹子胆了。”二拐子说:“你打坏芨芨,我就得睡你。”

    灯芯咬牙说:“你不怕我唤人废了你。”

    二拐子徒然地笑笑:“怕我就不来了,我熬了三年,熬够了,不想熬了。”

    灯芯跳下炕,亮出明晃晃的剪子。二拐子只一下就夺了过来,拧住女人胳膊,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不要太欺人,兔子急了还咬人,我二拐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说完一把搡倒灯芯,转身出去了。

    灯芯僵在屋里,眼里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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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的悲哀笼罩着二拐子。

    尽管在灯芯面前耍了威,可心里,还是不由得怕。

    二拐子其实是一个最没脊梁骨的男人,这种男人弄点小事儿还行,弄大事,不行。二拐子为此痛恨自己。他真是羡慕管家六根,要是有他一半狠恶问题也就简单了。

    女人灯芯身上,二拐子算是尝尽了苦头。再加上东家庄地,二拐子直觉面前横了两座大山,绕不过去。

    女人给了他甜头却又牢牢地为他关上了门,这让二拐子陷入欲罢不能的尴尬境地。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强行压倒女人,把那夜的感觉找回来。可一触到东家庄地的目光,二拐子坚硬的心便萎缩成一片。这个老男人以无比刻薄的目光摧毁了他的一生,只要那目光轻轻朝他一掠,所有的底气瞬间化成沮丧,令他懊丧得抬不起头来。

    二拐子至今还记得东家庄地摧毁他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阳光暗淡、空气里弥散淡淡腥味的秋日的下午,没人一起玩的二拐子孤独地站在下河院,八岁的他已懂得惆怅,他不敢动院里的一草一木,稍不留神屁股就成了别人泄气的地儿。屠夫爹死后跟着当奶妈的娘进了下河院,没想竟连娘也顾不上疼他。这个下午院里的人都忙打碾去了,二拐子呆呆站了许久,想到娘干活的厨房去玩。刚到厨房窗下,娘的叫声就响出来,一声连着一声,很紧,很急迫。二拐子吓坏了,心想娘一定是累倒了,厨房门打里扣着,二拐子不敢贸然敲门,为进厨房他挨了不少打,娘安顿千万甭到厨房找她。娘的叫声弱下去,不一会儿又响起来,像是被啥缠住了,挣不开。二拐子爬到窗口想探个究竟,谁知东家猪一般的肉身子正压在娘身上,娘的裤子掉半腿,露出白生生的屁股。东家庄地患羊癫疯似的在娘身上抽风,抽得娘接不上气。二拐子隐隐约约记起死去的爹也这样抽过,第二天娘并没被抽死,心里不那么吓了。可东家丑陋的身子从此便植进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

    八岁的二拐子找出爹宰猪用过的刀子,心想东家庄地丑陋的身子要是再敢压在娘上,他就学爹宰猪一样插进他肥滚滚的肚子。终于等到另一个院里没人的下午,听到厨房再次发出娘被挤压出的声音,二拐子提着刀扑进去,瞅准东家肥硕的屁股捅进去,原想东家会发出猪一般的号叫,娘定会帮他要掉肥猪的命。谁知挨了一刀的庄地转过身,一把捏住他脖子,屁股上拔下的刀子滴着血水,八岁的二拐子让殷红的血吓坏了,东家庄地将血刀轻轻搁他脸上,说,你敢戳我,信不信我一刀剜下你眼珠。说着手一用力,二拐子接不上气了,求救的目光伸向娘。谁知娘望都没望他一眼,边提裤子边骂,你个挨千刀的,是不是跟你爹一样不想活了。东家庄地在娘的骂声里得到鼓舞,刀子反复在他脸上蹭,直把血都蹭干净了,凶狠的目光瞪住他,说,往后再敢不敢了?!

    二拐子吓得缩成一团,比刀子还骇人的目光实在是他想不到的,战战兢兢说,不敢了,不敢了呀。东家庄地蹲下身,一把捏住他裆里的玩意儿,信不信我给你一刀割掉?

    二拐子疼得咧上嘴叫,浑身软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看到雀雀果然在刀子的摩擦下渗出血,眼一闭昏了过去。

    自此,东家庄地的目光成了二拐子永世无法摆脱的噩梦,一触及那目光,下面就疼得要跳起来。

    当上管家那天,东家庄地拿同样的目光盯住他,他在一片子抖索中听庄地说,从今儿往后你要规规矩矩做人,管家这碗饭既能撑死你也能药死你,我把它端你手上,怎么能吃得舒服全看你了。

    打那天起他便知捧着了一碗毒药。

    二拐子断然掐死对灯芯最后一丝迷恋是在新婚之夜离开西厢房的那一瞬。那个夜晚灯芯的目光告诉他,这儿不是他二拐子的地盘,再敢闯进来,说不定他会得到跟管家六根同样的死法。一想管家六根的死,二拐子不能不怕。他想还是忘掉的好,况且他有了老婆,要睡也只能睡芨芨。随后的事实证明,二拐子确是下了一番决心要把一切忘掉的,再者,芨芨的身子不比灯芯差,还很会叫,叫声中二拐子能得到更多的乐趣。他在下河院装得像条巴儿狗,见了东家庄地摇尾,见了灯芯更摇,摇不下去硬摇。他想让他们看出诚意,诚意对下河院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有了它做武器,二拐子才能在下河院活下去。

    讨厌的是老婆芨芨,这个女人从抬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注定成为他今生的一个灾难。他治不住她,一向在女人面前很有办法的二拐子面对自家老婆却显得手足无措。他对付女人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甜言蜜语,这显然不能给她,所有的甜言蜜语都给了另一个女人,现在她却抛开了他。二拐子发誓再也不用甜言蜜语了。另一个就是拳脚,没想到老婆芨芨竟是一个对拳脚上瘾的贱货,打得越凶她缠得越凶,三天不挨反而皮肉痒痒,非要折腾着再捶一顿才踏实。

    二拐子绝不会喜欢芨芨,事实上最后一次走出西厢房时,他对女人的喜欢已经死去。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理,摊在二拐子身上,就更是复杂得让人想不通。可事实就是这样,那一天起,二拐子心里,喜欢这个词便彻底死了。纵是换上比芨芨贤惠百倍千倍的女人,也只能得到拳脚,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并不怪芨芨,只要不坏他的事,爱做甚做甚,爱跟谁一起跟谁一起,他懒得理懒得问,更不会去**。只当她是个下蛋的鸡,供自己泄火的一堆肉。多的时候他都是闭上眼睛爬上去,闭上眼睛掉下来,那点儿快乐,是属于身子的,不属于他。

    出错正是在这种时候,爬在女人身上,脑子里会冷不丁闪出灯芯来,很清晰,很勾魂。平时压着忍着的东西顷刻间全都冒出来,情急了还会喊出名字。新婚之夜就是这样的,最后一丝希望让女人灯芯在西厢房彻底破灭后,他便怀着刻骨的复仇心理压住自家女人,很成功,很令他疯狂,却也犯下了极其致命的错误,他喊出了少奶奶灯芯的名字。老婆芨芨正是在新婚之夜牢牢抓下把柄的。这个贱货,怎么一来就知道抓把柄,把柄是什么,那是毒药,是刀!抓下就不会轻易丢开,弄不好会害死自己。

    老婆芨芨像吸食鸦片一样对把柄的痴迷程度令二拐子深深不安,怕终究一天,她会搞到想要的东西。她跟中医李三慢和日竿子的亲密更让二拐子提心吊胆,怕两个歹人帮着搬弄是非,原想搬进下河院住会让她跟几个歹人离得远些,哪知道……

    马驹的秘密至死也不能泄露,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啊,要想在下河院混下去,他就必须得替女人守住这个秘密。二拐子太知道这院里泄露秘密的厉害了。六根为甚会死得那么惨,他就是不懂这个啊,还以为捉了把柄,就能把下河院要挟住,傻,二拐子觉得管家六根真傻,拿自个的命闹着玩哩,死得再惨也活该!

    况且,二拐子还有怕的,这怕跟老管家和福的死有关。天呀,一想这个,二拐子就觉自个的命不长了。

    要是有一天他瘸子舅舅再回到下河院,再回到窑上,那么……

    二拐子狠狠撕住老婆芨芨,没命地捶了一顿。

    看你还敢给老子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