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第一十二章 (第2/3页)

哪,你说话了。”

    “……我,说……活……了?”

    “你说话了!”

    “我……说话了?”

    “你说话了!”

    “真的?”

    “真的!”

    翁波意西的脸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头吐出来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头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边来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舌头。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泪水从他眼里潜然而下。我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广场上,人们迅速把我的话传开。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他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书记官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人信一面小声而迅速地向后传递这惊人的消息,一面向我们两个围拢过来。这是一个奇迹。激动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迹里的人,脸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济嘎活佛也闻声来了。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荡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身体。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的身子在发抖,额头在淌汗。是的,麦其家的领地上出现了奇迹。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们不知道出现这样的情形是福是祸,所以,都显出紧张的表情。每当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时,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诠释,大家都沉默着在等待,等待那个诠释者。

    济嘎活佛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对着麦其土司,也对着众人大声说:“这是神的眷顾!是二少爷带来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让奇迹出现在哪里!”

    依他的话,好像是我失去舌头又开口说话了。

    活佛的话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紧张的脸立即松弛了。看来,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对我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表示点什么,跟在父亲身后向我走来。父亲脸上的神情很庄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两个强壮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头。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涌动的人头之上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我高高在上,在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漂荡。两个肩着我的人开始跑动了,一张张脸从我下面闪过。其中也有麦其家的脸,都只闪现一下,便像一片片树叶从眼前漂走了,重新隐入了波涛中间。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桂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荫凉融为了一体。

    激动的人群围着我在广场上转了几圈,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向着旷野上平整的麦地奔去了。麦子已经成熟了。阳光在上面滚动着,一浪又一浪。人潮卷着我冲进了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垦了。当然,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际。最后,人潮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潮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了所有的劲头。

    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了我心头。

    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连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百姓的奇迹。免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的到来,也就是结束。

    激动,高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

    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

    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人了。

    我们动身回官寨。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音。秋天的太阳那么强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蟋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真发生了奇迹吗?”

    “你说话了。”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

    “有些时候。”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为没有方向。”

    “方向?”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

    “你真不想当土司?”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

    “我是说麦其土司。”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

    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发……生……两……次!”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

    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浪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床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

    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满耳朵回荡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黄的灯光。

    我说:“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我是谁?”“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两个女人守在我床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

    “在家里。”我说。

    “知道你是谁了吗?”

    “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到刚刚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慢来,可事情变快了。”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慢。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梦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撬。塔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

    “我就一直坐着。”

    “你不冷吗?”

    “冷”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会儿。

    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进行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谁说我是个傻子,我感到了时间。傻子怎么能感到时间?

    灯里的油烧尽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后来,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着,想叫自己的脑子里想点什么,比如又一个白昼到来时,我该怎么办。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跛子管家曾说过,想事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但要我说话不出声,可不大容易。不出声,又怎么能说话。我这样说: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题一样。我想过的。但那时,我没有专门想,我要想什么什么。专门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对自己说悄悄话,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里,听着塔娜在梦里深长的呼吸间夹着一声两声的抽泣。后来,黑坏变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白昼是怎么到来的。

    塔娜醒了,但她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我仍然坐着。后来,母亲进来了,脸色灰黑,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她又一次说:“儿子,还是回边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东西全部都带到那里去。”

    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能思想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

    塔娜离开了床,她的两只**不像长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铜制品。麦其家餐室的壁橱里有好几只青铜鸽子,就闪着和她**上一样的光芒。她穿上缎子长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别的女人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光景。光芒只会照着她们,而不会在她们身上流淌。就连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太也说:“天下不会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丈夫像这个样子,也许,连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抢走。”

    土司太太叹了口气。

    塔娜笑了:“那时候,你就可怜了,傻子。”

    36.土司逊位

    在麦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嗝:“呃……”

    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土司太太把身子坐直了,说:“呃,傻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方特别好玩吗?”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好玩?”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

    这话,简直是**裸的挑逗了。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对付我母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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