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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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不眠被骤然而降的大雨平添了不少孤单和寂寞。

    陈红烛来了。

    不是来到李想谁的家中,不是来到李想谁的梦中。是来到了李想谁的电子邮箱中。

    李想谁的心里充满忧郁。是为了窗外的雨?电脑中的人?还是一句话?一句分离时她对他说过的话。

    “我到死都不会找你,除非有比死还大的事。”

    莫非她现在真的有了比死还大的事?

    一

    深夜,已是很深的夜。

    郊野夜色如墨。远方灯光如豆。

    幢幢树影之间是南山通往济南的公路。

    在路上,八个影子像在前进,也像在后退。

    他们走地很慢,很有秩序,也很有节奏,但呼吸却很急促,他们好像已经走了很久。

    八个之中,有一个用两条腿在后退;八个之中,有七个用四条腿在前进。

    八个之中,有一个是人,有七个是猪。

    后退着走的人用两只手摁着腰,他倒着走地很累,倒着看地也很累。

    他总是频频向后快速摆头,他既要观看后面脚下的路,同时又要看着前面的猪。

    突然,他不再后退,因为他已不能后退,他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比他高半截的人。他看见了一副漂亮的大胡子,漂亮的大胡子手上提着个很结实的大箱子。

    漂亮大胡子开始打开大箱子。他打开的很慢,也很仔细。

    “进来吧,虫洞,”他的声音很柔和,好像在和他心爱的女人在说话。好像他打开的不是大箱子,而是鹅绒锦被;好像要进来的不是一个非常瘦小的男人,而是一个美丽丰腴的女人。

    “你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进到箱子里?”

    “因为,你很需要安全。”

    “安全?这是谁的主意?”

    “她。”

    “她?”

    “她当然是你自己,是那个你自己,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你自己,是你之外的那个你自己。”漂亮大胡子笑了,他感觉自己的回答很好玩。

    虫洞此时却窝心的厉害。他看着漂亮大胡子,看着漂亮大胡子打开的大箱子,说道:“我是不是可以不进这个箱子?”

    “可是我怕你会进一种盒子。”

    “盒子?”

    “这个世界上能装下人的盒子好像只有一种。”

    虫洞开始明白那是一种什么盒子。他也知道现在确实有人想让他进那种盒子。“其实,我可以跟你们走,不一定非要进这个箱子。”他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一样,因为你和我们走,别人可以看见你,我们多一分钟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我们不想让你死,而且还打算让你活得更舒服,无论谁想让你死,我们都会和他过不去。”

    虫洞已不再说话,在漂亮大胡子的帮助下他慢慢坐到了箱子里。

    “实际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把宝贝放在箱子里。”漂亮大胡子提起大箱子,自言自语道。

    虫洞在大箱子里也在自言自语:“我进了大箱子,刚才跟随我的宝贝呢?她去了哪里?”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他现在说的她是谁呢?有谁知道他为什么说的是她,而不是他或者是它?也不是她们,他们,它们呢?

    二

    它在拼命地去睡觉,又在拼命地想醒来,它一醒来发现自已是一头猪,就惊恐的赶紧再睡觉。因为,它记得它明明是田小路,一个漂亮而富有的女人。她现在应该正在宽大舒适的席梦思上作梦,梦见自己是一头猪,一头一回回醒来发现自己是猪,又一回回去拼命睡觉的猪。它认定, 最终她会在席梦思上真正醒来,然后,穿上她那件非常熨贴的荷兰起居衣,品尝保姆白白准备的早点。

    它呆呆的看着夕阳,夕阳正顺着牌坊悄悄下滑。这个情景已经出现过多次了。如果是梦,也许有点太长了吧。

    它在想,也许它真的是猪,只不过它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见它是一个叫田小路的女人,梦见了她三十六年的人生。

    也许所有的猪都做人的梦。而它只不过是一只情感脆弱的猪。只是过于沉迷于梦境而已。

    它在思考,也在体会。

    看来现在还是它的思想在支配它,田小路的思想还不能支配它。还不能,是指情况一直在向这方面变化。田小路的思想已经越来越影响它的行为,但她还决定不了它的行为,也决定不了它的感受。

    它记得田小路经常和她的老公骆建华在国际俱乐部吃海鲜,也经常在肯德基吃汉堡包和水果沙拉。但它几乎肯定她没有吃过屎,田小路是不吃屎的,无论是她自己的屎,还是别人的屎,或者是猪的屎。它都不记得她吃过。也许,人都是不吃屎的。

    不过,人都吃肉,而且吃得最多的是猪肉。田小路就爱吃肉,而且最爱吃聚丰德的九转大肠。一想到田小路爱吃九转大肠,它就感觉有点肚子疼。

    看来,现在它的感受肯定还是猪的感受,而不是田小路的感受。因为,它觉得那个肿眼泡女人拉得屎, 味道还是蛮不错的。

    它想,它的思想如果完全变成了田小路的思想, 它就会有一个田小路的灵魂,就会有田小路的感受和田小路的行为。那时,它就会变成她,而她肯定不会再吃肿眼泡女人拉的的屎。甚至再也不吃哪怕天下最好吃的屎。

    那时,田小路也许会用标准的普通话跟那个肿眼泡的女人要汉堡包吃,或者……

    它看着牌坊上土屋镇小学几个字。心想,如果将来田小路的思想能指挥它的四肢,它一定能用猪蹄写出比这几个字还要好看的字。如果田小路的思想能指挥它的嗓子,它也一定能唱出比那些小学生唱得还要好听的歌。

    它不知到那时是好玩,还是不好玩。也不知到那时是好受,还是不好受。

    它恋恋的看着同圈的那只蛮清新娟丽的小母猪,它在想,做为一只公猪的它,如果完全有了田小路这个女人的思想,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和它现在一样喜欢这只小母猪。

    它听到那个肿眼泡的女人在和她的男人叨唠:“你搞来的是一头什么狗屁秃猪,前一些日子一直拼命睡觉,这些日子又一直拼命发呆,真不知它过些日子拼命干什么。”

    我过些日子会拼命干些什么呢?

    它想。

    它还在拼命发呆。

    三

    一切都是粘粘的。

    风是粘粘的,汗是粘粘的,脚步也是粘粘的。

    每迈一步大头庆子都费力的喘着。

    从十六里河到大涧沟虽然只有十来里地,行路却必须越岭翻山。

    没有人会用平板车拉着两头猪,顶着中午,赶这样的路,去挣这样的辛苦钱。

    在济南市南部郊区,这种山路,无论是谁,即便是提着两只鸡,人们也是要乘车的。

    但大头庆子不行,因为他只能靠卖力气吃饭。“只能”的意思是,四分之一靠力气吃饭都不行,百分之九十九靠力气吃饭也不行,而只有百之百靠力气吃饭才行。他贩猪,挣的就是力气钱。他只能靠用平板车贩猪挣个脚力钱。他没有钱买拖拉机,也永远学不会开拖拉机。

    庆幸的是,大头庆子有得是力气。不过有力气的人通常不一定能挣很多钱。只有有得是心眼的人,通常才能挣到很多钱。如果加上有得是坏心眼,往往肯定会挣到更多的钱。

    大头庆子天生少心眼,别人背后嗤笑他勺儿蛋。

    大头庆子终于敲响了大涧沟个体屠宰点粘糊糊的铁门。

    很快,他就见到了沈老板那张粘糊糊的笑脸。同时见到了沈老板乱七八糟的那嘴牙。 那嘴半拉的、大半拉的、金的、银的、瓷的, 粘粘糊糊的牙。

    每当大头庆子见到沈老板的这嘴牙,就会想到猪骨头。

    一个一辈子当屠猪老板的人往往都有猪骨头啃。而天天啃猪骨头的人,自然比天天吃面条、馒头、花生米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损坏牙齿?

    关于为什么其他屠户老板,都有一嘴整整齐齐的牙齿,大头庆子想了很久。

    最后,大头庆子的结论是,一定是沈老板总是想把骨缝里的肉啃的很干净,才把自己的牙掰揸坏的。而且看得出来,沈老板在生意上同样也总想把对方啃得很干净。

    不过大头庆子还是非常愿意给沈老板送猪,因为,大头庆子喜欢沈老板那张甜稀稀的笑脸。虽然,这副笑脸给他一种像是沈老板在笑嘻嘻地啃自己骨头的感觉。

    沈老板喜欢跟比自己心眼少的人打交道,当然更喜欢跟心眼少的人做生意。跟心眼少的人做生意,往往都是笔非常好的生意。

    大头庆子心眼就少,而且在老板看来,大头庆子的心眼少得不得了,跟心眼少的不得了的人做生意,沈老板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 此时,沈老板的脸已经笑成一朵粘糊糊的花。

    沈老板忙着叫伙计卸猪过磅,自己忙着给大头庆子端茶倒水。但他最忙的一件事,是跟庆子笑眯眯地啃价钱。

    当大头庆子好歹接了沈老板给他的猪钱并装入口袋时,沈老板感觉就象是把钱终于装入自己的口袋一样松了一口气。

    现在,沈老板话语消失了,笑容消失了,大头庆子这个人的存在也在他的感觉里消失了,他开始想起了屋里他那未啃完的肘子骨与高梁烧。

    用凉水洗完脸,大头庆子静静坐在荫凉地喝茶。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和刚进圈的两头猪,别的贩猪人很晚才会来。

    世界短暂地不粘糊了。

    他开始想起了女人,想起一个将来他也有的,一个人人都认为归他所有的女人。这个现在还不存在的女人,在大头庆子的脑袋里虽然经常变幻着模模糊糊的样子,但他知道这是个他有权摸摸的女人。她和周围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同意他可以摸她,正像周围所有男男女女亲热一样。一想到有一天他也可以摸摸女人,大头庆子笑了。

    茶喝多了的大头庆子,突然想要尿尿了。

    在猪圈旁边,迎着阳光,他的小东西开始喷洒,他喜欢向诸如青草、野花、蚂蚁窝等尿尿,这种恶作使他有一种主宰的快意。他看见猪圈矮墙里已经松绳的那两头猪,突然,他转身向它们尿去。

    被尿逼到墙角的猪,回头看着他。

    当其中一头秃顶母猪,在看着他的同时使劲用右前蹄在地上划拉时,他以为那是猪在表达不满时的一种方式,是猪在愤怒时的一种特殊动作。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使大头庆子目瞪口呆。

    大头庆子的眼光无意的停留在那头母猪划拉过的地面时,他骤然发现:那只秃头母猪在写字!而且写了三个大字!

    大头庆子一辈子就学会认识三个字,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而且也决不会认错。

    秃头母猪写了三个字,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清清楚楚,正是大头庆子一辈子唯一认得的那三个字——刘小庆。

    刘小庆是大头庆子的大名。大头庆子是刘小庆的绰号。

    “我的猪,我不卖了,”刘小庆站在沈老板面前,沈老板坐在躺椅上,此时正眯着眼,盯着肘子骨骨缝里的肉丝。

    “你以后不来我这里卖猪了?”

    “我是说今天拉来的猪不卖了。”

    “你今天还有猪卖吗?”

    “我想要退回我今天卖给你的猪。”

    “那是不是已是我的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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