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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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三章 轮回 (第1/3页)

    他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英俊体面,有聪明相,一看就是个可造之材。他自认是有眼光的,他说他是人才,他就一定是个人才。

    人才对他阴阳怪气的,他不甚在意,他的感情仿佛随着他的健康一起死了大半,过去的往事和故人,想不起来的,就算了,想得起来的,也觉得和自己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有点想见见玛丽,他想自己和她吵归吵闹归闹,可当年毕竟是恋爱结婚,无论她怎么样,自己对她总还是有些眷恋的。

    人才走了,走得大步流星不回头。他还没有看够他,不想让他走,可是口干舌燥,也没有力气去呼唤他,就只能在心里念:“嘉田。”

    “嘉田”二字,他是很熟悉的,念起来也格外的顺口,仿佛这两个字一直就在他的舌尖上,蓄势待发,等着他说出来。这位人才在他梦里出现过好几次,也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梦里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他没能这样仔细的把他看清楚过。现在名字和面孔对上号了,他心里一阵舒服,原来嘉田就是他,他就是嘉田。

    他想自己和嘉田之间,一定也有着种种的往事,具体发生过什么,他记不清楚了,不过大概也是一篇充满了爱恨情仇的故事。他现在单方面的豁达着,把那爱恨情仇都放下了,不放下也不行,白雪峰给他讲过几桩陈年旧事,他听了,毫不关切

    动情,只是犯困。白雪峰又把他和他第二任太太的合照翻出来给他看,他看了,一眼就看中了照片上的女人,觉得她好,端庄清秀,和嘉田一样好,是女人中的人才。但是她死了,死了就死了,他心里很平静,眼中也没有泪。

    嘉田越走越远了,留下了一长串很深的脚印。他对他没看够,还想看。手摁着椅子扶手,他站起了身,向着嘉田离去的方向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他的右腿倒是比右手恢复得好,慢慢的走路,也能走得很稳当。赤脚踏进一个深脚印里,他忽然感到了有趣,向前挪出一步,他又把另一只脚也踏进了脚印中,一分神,就把那远去的嘉田忘记了。

    他自得其乐的玩了许久,后来不知怎的,落进了白雪峰的手中,被白雪峰搀到了躺椅上躺下,烙饼似的晒太阳。晒了一会儿不晒了,他又被苏秉君搬运回了别墅吃药。

    药是天天要吃的,不知道吃到哪天才算完。吃过了药,便是睡觉。睡醒之后已是傍晚时分,他躺在床上,感觉很是无聊,于是对白雪峰问道:“嘉田呢?”

    白雪峰被他问得一愣,随即装作没听见,忙忙碌碌的给他穿衣服,又说:“子枫也许下个月来看您。”

    他点了点头,说:“好。”

    然后他又问:“嘉田在哪里?”

    白雪峰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桌上端来了一大碗温凉的苦药,一边喂给他喝,一边笑道:

    “他回北平了。”

    他不是傻瓜,白雪峰这样不假思索的回答,分明是在敷衍和欺哄他。于是他一把打翻了白雪峰手中的药碗,开始发脾气,骂白雪峰,也骂张嘉田:“难道我也娶了他的妹子不成?子枫都知道来看我,他为什么不来?”

    白雪峰陪笑劝道:“他又不是什么漂亮大姑娘,来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您何苦一定要见他?您要看就看我吧,我也不丑,正好还天天在您眼前,您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见白雪峰嬉皮笑脸的,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愤怒当一回事,心里就越发的恨了,胸中一翻腾,将方才喝下的苦药全吐了出来,立刻将白雪峰吓了个魂飞魄散。

    翌日傍晚,张嘉田派回北平的那名副官提前完成了任务,带回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萧二小姐气得躲在楼上垂泪,而张嘉田因见她总是蹙着一段眉头,以为她是看不上自己,便也不肯给她好脸色,她爱垂泪就垂泪去,他年轻,他爱玩,他需要的是喜色与笑声。

    别墅前后都亮了五彩电灯,一楼的门窗全大开着,留声机悠悠扬扬的传出音乐声。别墅外头的沙滩上,摆着一套套的黑铁盘花桌椅,上面点着蜡烛,照明有电灯,烛光纯粹只是为了装饰。这里因为有了过量的女人,所以张嘉田呼朋引伴,也将同在此地避暑的几位朋友叫了过来,这些人在别墅内外或坐或走

    ,或高谈阔论,或追逐嬉戏,而张嘉田从北平带过来的番菜厨子在厨房里煎炒烹炸,仆人推着餐车到处走,开香槟的砰砰声是此起彼伏。

    张嘉田年轻,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在朋友中也是个饱受恭维的。一手搂着一个美人,他正得意着,不料一名副官走到他身后,附耳低声说道:“军座,外头有人找您。”

    他扭头问道:“谁?”

    “他叫苏秉君,说是您认识他。”

    张嘉田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副官以为他是不想见,正要离去,不料他忽然说道:“我去见见他。”

    在别墅后门的小路上,张嘉田看到了苏秉君。

    苏秉君见了他,照例还是微微的一鞠躬:“张军长,很抱歉,我到了您这儿之后,才知道您今天在家里请客,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张嘉田直接问道:“有事?”

    苏秉君说道:“其实,是白大爷本想着您今晚也许有闲,想请您到我们那儿去坐坐。您既然是忙着,那我这就回去了。”

    “是老白请我过去,还是别人?你把话说清楚了。”

    “那个……”苏秉君低头笑了:“是老爷想见您,白大爷实在是劝不住,没法子,只好派了我来找您。”

    “他见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苏秉君依旧是陪笑:“老爷病了之后,现在有点任性,想见谁就非见不可。”

    “他没病的时候就不任性了?”

    苏秉君见张嘉田气色不善,说话像开炮似

    的,自己说一句,他顶一句,便审时度势,决定告辞:“既然您正忙着,那我就走了。等您有时间的时候,还请您到我们那里坐会儿。”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哪知张嘉田又开了口:“站住!”

    苏秉君立刻回了头。

    张嘉田这时问道:“你们太太死的时候,你是在哪里?”

    “我?”苏秉君抬手一点自己的胸膛,有点莫名其妙:“我在老爷身边啊!”

    “你们太太是怎么死的?”

    苏秉君回忆了一番,然后就如实的做了一番讲述。一边讲,他一边瞄着张嘉田,就见张嘉田黑着一张脸,单只是听,并没有表情。等他讲述完毕了,张嘉田沉默片刻,又问:“那在开战之前,在承德的时候,你们太太又是怎么被虞天佐抓去的?你如实说,说了实话,我有重赏,还给你个前程。”

    苏秉君听到这里,心中越发的惊疑,也正是因此,他加了小心,决定继续实话实说:“您说太太被虞天佐抓去过,那我不知道。我记得那时候,是太太先到了承德,说是来找文少爷,后来文少爷还真来了,可是一见着太太就想跑,我和文少爷感情好,老爷就让我带着文少爷出去单住,不让他和太太吵架。我和文少爷在一起住了好些天,后来有天凌晨,老爷那边忽然派人把我们叫回了家去,老爷,大小姐,太太,还有文少爷上了汽车,我们就那么离开承德了。再

    往后,就开战了。”

    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又道:“不过,我倒是听太太身边的小丫头说,那时候老爷出了趟远门,老爷走后,太太去了虞家,连着几天没回来,不过不是被虞天佐抓去的,是虞家几个姨太太过来,把她请去的。我就知道这些,别的就没了。”

    “那小丫头,还说了别的话没有?”

    “没了,那小丫头和文少爷好,这话是她对文少爷和我说的,一定都是实话。”

    张嘉田听到这里,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是没明白,心中想起了四个字:死无对证。

    抬起头向着天上看,他发现天是阴天,无星无月,漆黑深沉,足够窝藏天下所有的秘密。而他这小小的一个凡人,又如何能够窥破天机?

    “他是为我病的?”他忽然又问。

    他今晚所有的话,都是出乎苏秉君的意料。但苏秉君既来之则安之,索性也不惊也不疑,有一说一:“文少爷说,那晚您生气走了,老爷找您找不到,在外面跑了半宿,回家就不行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瞬间是又想哭、又想笑。

    死了的叶春好,病了的雷一鸣,两面夹攻,简直是要活活的逼死他。真看出他们是夫妻了,他们两口子一起上阵,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活也不是死也不是。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大孽,这辈子会遇上她与他?

    一个糊里糊涂的死了,留了谜团折磨他,一个糊里糊涂的活着,

    如影随形的纠缠他。他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们,可掏了心出来也还是两难全,不是背叛了她,就是辜负了他。

    张嘉田对苏秉君说:“我这边正在请客,不能走。我派汽车过去,接他过来坐会儿吧。”

    苏秉君迟疑着问道:“海滨这一带不是不让开汽车?”

    “夜里没关系。”

    苏秉君放了心,坐上了张家的汽车,一路往雷家别墅去了。而张嘉田没再往前面沙滩上去,只在后门旁的一块山石上坐了,欢声笑语远远的传过来,他恍恍惚惚的,就觉得自己是身处梦中。汽车只开走了片刻,便亮着车灯又开了回来。及至汽车停了,白雪峰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绕过车尾跑过去打开了后排车门。

    张嘉田坐着没有动,就见汽车里的那人斜着身子,向外伸出了一条腿,正是作势要下。五彩电灯变幻了光芒,光影掩盖了他的白发与年纪,只显出了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梁。白雪峰一边搀扶他下车,一边凑到他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他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的抬眼望向了张嘉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一刹那间,张嘉田猛然发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年他和雷一鸣初次相见,便是一个在车外,一个在车内,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张嘉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想逃。可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向他一笑:“嘉田?”

    晚了一步,他没逃成。

    ——全文完

    番外二 玉舫

    民国元年秋。北京雷宅。

    玉舫站在梯子上,目光越过墙头,往前院望。她这院子的地势高,高地势加上高梯子,她借着院内树木枝叶的掩护,向外窥视。

    隔着两道院墙,站着一圈高高矮矮的青年。现在是中华民国了,雷家不是遗老家庭,不肯为了大清守节,到了民国照样做官,雷家的青年也都顺应潮流,很积极的剪了辫子。长袍马褂也不穿了,改穿西装。青年们各有各的样貌,都不丑,但其中有个模样最出众的,被她一眼就瞧了见,正是她的儿子,小和尚。

    这并不是她做娘的偏心眼儿,只看自家的儿子漂亮,她的小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头发乌黑的,脸雪白的,脸型不随雷家的人,倒像她娘家的弟弟,又英气又秀气,两道长长的剑眉,一双大眼睛,正是“目如点漆”,身材也是匀称潇洒,肩膀正正的,腰身薄薄的,依然不随他雷家的祖宗——雷家的男人都长着人高马大的蠢相,玉舫看了二十多年,也还是看不惯。

    小和尚不稳当,在人群之中大说大笑,整齐的白牙齿在阳光中一闪一闪。他那个弟弟——大名叫做雷一飞,家里的长辈只叫他老二——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也是微笑。弟弟比哥哥高了将近一头,并且看他的架势,还要继续长,长得太猛了,怎么吃都是不够劲儿,所以一身的肉跟不上骨头的速度,人就瘦

    得飘飘摇摇。至于其余的几个小子,都是雷家亲戚家里的孩子,一个个的巴结上门,看着还不如雷一飞有人样,玉舫简直没法子把他们往眼里放。

    小和尚现在长大了,心也野了,不再恋着亲娘,一跑出去就不见回来,所以玉舫只能抓了机会,这样遥遥的看他。小和尚说笑完毕,带着那帮青年跑了开,玉舫这才下了梯子,悻悻的,而又心满意足的,回房去了。

    玉舫在房里烧鸦片烟,打瞌睡,无可奈何的消磨光阴。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咚咚咚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她立刻睁了眼睛往地上望,果然看到了她的小和尚正站在桌前喝水。她的小和尚实在是个生龙活虎的好小子,走路是咚咚咚的有劲,喝起水来也是咕咚咕咚的有气概,她恋恋的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自己家里的人,像自己的兄弟们。其实她的兄弟们都是不成器的绣花枕头,如今都已经挥霍成了破落户,并不见得比一般人高明,可她因为看不上丈夫,进而厌恶雷家全体,所以不由自主的美化了娘家的男人们。

    “回来了?”她说:“上来歇歇,瞧你,从早到晚的跑,书也不好生念。等你爹回来盘问你,看你怎么答对。”

    她的小和尚满不在乎的放下茶杯,转身脱了鞋上床来:“他要是盘问我,你就替我答对去!”

    玉舫对谁都讲规矩,讲得家下人在她面前如同避

    猫鼠一般,唯独不对儿子讲。小和尚对着她“你”啊“我”的说话,她听了,也一点都不恼。小和尚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一张脸白里透红,额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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